我站起身,走到院中那堵错字墙前,指尖抚过那片残陶上的“娘娘错了”。
“让他们纪念错。”我轻声道,“纪念对,是拜神;纪念错,才是记人。”
人会错,会悔,会痛,会改。神不会。
所以,神才死得早。
而我,还想活得久一点。
夜深了,风渐凉。
我独坐灯下,翻着南坊送来的“验活碑”拓本,指腹一遍遍摩挲过“凡人之证”四字,心头忽有暖流涌动。
就在这时,檐角传来极轻的一响。
像是瓦片被踩动。
我抬眼,烛火微微一晃。
院外,一道黑影跃过宫墙,落地无声。
他手中拎着一只焦黑的布包,衣角沾着夜露,眼神深得像井。
我心头一跳。
——范景轩,你又来做什么?子时三刻,井底又响了。
不是风摇井绳,也不是狸奴踏瓦,是极轻的一记“嗒”,像小时候我蹲在井沿,用炭条在陶片上刻字时,笔尖触底的声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屏住呼吸,提灯俯身。
幽黑水面晃了晃,倒映着半张脸——苍白,眼底泛青,却亮得惊人。
就在那影子里,水纹缓缓聚拢,浮起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活着的人,不准成神。”
我的心猛地一缩。
这字迹……我认得。
七岁那年,我被亲母推入枯井,饿了三日,靠啃泥缝里的青苔活命。
那时我用碎陶片在井壁刻下这句话,没人看见,也没人信。
可如今,它竟从水底浮现,与我童年刻痕,如出一辙。
风忽起,檐角铜铃不响,却有一片灰烬打着旋儿,掠过我的唇。
像谁贴着耳畔,低语。
“下一个被烧的,该是你心里那个‘该被供着’的影子。”
我猛地后退一步,灯影晃乱,井水重归混沌。
可那句话,已如烙印,烫进肺腑。
——我心里,真有这样一个影子吗?
是那个在疫区被百姓跪拜时,心底悄然浮起的一丝虚荣?
是听见“灵犀活着,我们才敢死”时,那一瞬的恍惚与战栗?
还是……当我看见“验活碑”上刻下“凡人之证”四字时,指尖微颤,竟有一丝不甘?
我闭了闭眼。
原来,连我自己,也曾偷偷幻想过被仰望的模样。
可人一旦贪恋神位,便再难落地。
回房后,我彻夜未眠。
小满进来添了三次炭,见我仍坐于案前,忍不住轻声劝:“娘娘,三不令已传遍六坊,毒布之事也已了结,您……该歇了。”
我摇头,目光落在案上那百片源陶上——每一片都写着“三不令”全文,明日将分投各坊火盆,火中读令,灰中生效。
不立碑,不传名,不塑形。
可若人心不死,令如浮灰。
“小满。”我忽然开口,“你说,人为什么总想造神?”
她一怔,低声道:“因为怕。怕无人撑天,怕无路可走,怕黑夜里,连个影子都抓不住。”
我苦笑。
是啊,他们不是信我,是信一个能扛天的人。
可我扛不动。我只想教他们自己站稳。
正说着,外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我抬眼,窗纸映出一道修长身影——玄色常服,肩披夜露,腰间未佩帝王玉,却压得满院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