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着三夜没睡。
梦里全是刻石声,一下一下,像凿在骨头上。
不是铁器敲打青砖的脆响,也不是刀尖划过陶胎的轻颤,而是极钝、极慢的磨,仿佛有人用指甲在地底一寸寸抠出字来。
每夜惊醒,冷汗浸透寝衣,耳畔还回荡着那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像蚁群爬过枯叶。
第四日清晨,我亲自去了井边。
那堆我亲手覆上的新土,果然动了。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野猫踩的。
松软的表层裂开细纹,像干涸的河床,底下浮出几道极浅的刻痕,歪歪扭扭,却拼成一句让我脊背麻的话:
“井底不冷,有人在写。”
小满跪在井沿边,脸色惨白,手抖得连灯笼都拿不稳。
“小姐……这井……怕是脏了!咱们填了吧,求您了!”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凉,心却奇异地静了下来。
“若真是亡魂,那是我欠她的。”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那几道刻痕,泥土还带着夜露的湿气,“可若这是活人……那就更该听听她写什么。”
小满抬头看我,眼圈红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在井口架琉璃灯,三盏,日夜不熄。我要看清楚——到底是谁,在替我说话。”
灯架起那晚,月隐星沉。
琉璃灯映着井口一圈幽蓝的光,像结了一层薄冰。
我和小满守到三更,风穿廊过影,井口静得能听见露水坠落的声音。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灯影忽然晃了。
不是风吹的。
井壁湿滑的苔藓上,竟浮现出断续的字迹,像是从地底渗出来的墨,一笔一划,缓慢成形:
“七岁不能活,十七岁不愿活,廿七……可替人活?”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灯架。
火光一颤,那几行字瞬间模糊,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扎进我心里。
七岁——我七岁那年,被亲生父母弃于药铺门前,高烧三日无人问津,是师父用金针刺穴把我从鬼门关拖回来的。
十七岁——我穿进这本书的那年,原主正被家族当作棋子送去和亲,半路“暴毙”,我顶替了她,成了这宫中最不受宠的妃子。
廿七——如今我正站在这个年纪的门槛上,手握“共言契”,推行“言责帖”,替无数说不出话的人声。
这哪是鬼话?这是我的命途,一字不差!
可还不等我喘过气,灯影又动了。
这次浮现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片——
密密麻麻的刻痕,深浅不一,笔画交错,像是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用不同的力道刻下的。
有的字歪斜如孩童涂鸦,有的笔锋凌厉似饱经风霜,可内容却如出一辙:
“我儿热三日,医者说‘贱命不值药钱’。”
“夫死田没,族老说‘妇人不得承产’。”
“修渠饿倒三人,监工说‘死一个补两个’。”
我站在井边,浑身冷。
原来“共言契”虽已推行,可还有太多人不敢署名,不敢露面,甚至不敢声。
于是他们选择了地底。
在井壁,在墙根,在无人看见的砖石下,偷偷刻下自己的痛。
像蚂蚁搬家,一点一点,把沉默堆成一座看不见的碑。
这不是鬼魂作祟。
这是活人的集体潜意识,在制度缝隙中自生长出的“暗典”。
我忽然笑了,笑得眼眶酸。
“小满。”我转身,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去取三百盲文陶片来。我要教他们——怎么用手指说话。”
三日后,宫外“听语坊”前挤满了人。
我亲自站在台阶上,手中托着一片光滑的陶片。
“这不是普通的泥片。”我高声说,“它表面无字,可指尖一触,便知深浅。盲者可刻,哑者可传,老人可录,孩童可学。”
人群寂静。
一名失明的老匠人拄着拐杖上前,颤抖着接过陶片,指尖缓缓抚过凹痕,忽然老泪纵横:“这……这是我三年前写的诉状……他们说我疯了,烧了我的纸……可这陶片上,字还在!”
我点头:“从今起,‘言责帖’可盲刻,由‘听语坊’代录。凡有冤屈,不必出声,也可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