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回忆施加给她的痛苦。
“母亲,好久不见。”
姐姐清冷的声音从面前传来,老母亲垂下眼,看见眼前的地砖上出现了一截白色长裙。裙子很长,裙角拖曳到了地上,只在最前面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来。
那双脚的形状很好看,十个指甲圆圆的,莹白光亮,有点像贝壳,右脚的大拇指甲里面却充满了淤血。
紫黑色的丶变干变硬的淤血。
那是以前姐姐被王麻子用砖头砸了脚,留下的伤。
伤口早长好了,紫黑的颜色却一直留在指甲里。
老母亲看着那片狰狞的指甲,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无力地伏在地上,嘶哑着嗓子道:“你明知道我与神有深仇,不愿接触任何与神有关东西,却还逼我在神庙里见面,就是为了刺激我,让我痛苦?”
姐姐:“是啊。”
姐姐在老母亲面前缓缓蹲下身来。
与往常的冷漠不同,姐姐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和,甚至有几分温柔的感觉。她伸手托起老母亲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那张丑陋的脸,苍白纤细的手指在女人的皮肤上留下了与其外观截然不同的粗粝触感。
即便相处了这麽久,姐姐那张脸带来的冲击感也没有削弱。老母亲被迫擡起头,视线刚触及她千疮百孔的皮肤,就迅速低了下来,黏在地面上不动了。
姐姐轻轻笑了一下,收回了手。
她站起身,绕着老母亲像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地走着圈,“母亲,看来你真的从未在乎过我的感受,你似乎忘记了,这个地方不仅是你的伤心地,也是我的。”
“虽然我当年还太小,没有记忆,但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你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非常厌恶我,父亲抱着刚出生的我去见你时,你发出的尖叫声和对我的咒骂声,连在屋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你去神像前闹,看见父亲的尸体後,你心中愤怒,却不敢对神造次,就把刚出生不到两天的我摔在地上撒气。那时神庙的地面还没有仔细修整过,凹凸不平,我的额头撞到了地砖的凸起,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憋死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哭的。”
“可是,自始至终,你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姐姐说着,擡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在她前额正中的地方,有一道三厘米长的伤疤。她的皮肤总是不断地溃烂丶愈合,所以那伤疤并不存留于她的皮肉,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刻骨铭心地烙在了她身上。
伤痕在她的头骨上。
每次她摸到额头,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道痕迹。
“我知道,因为我生得丑陋,父亲认为神耍弄了他,拒绝还愿,才被杀死的。你觉得是我害你没了丈夫,所以始终对我心怀恨意。”姐姐叹了一口气,“但我爱你啊,你是我的母亲,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人。这麽多年,即便你再怎麽打我骂我,我都顺着你,只希望你终有一天会接纳我,真心把我当女儿看待。”
姐姐在老母亲的背後停了下来。
她弯下身,将头凑近老母亲的耳朵,笑着说道:“但可惜,不管我怎麽努力,你都不会把我当女儿。或许在你心里,你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我妹妹,至于我这个丑东西,当年早就被你摔死在神像前了。”
姐姐说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期待着什麽。
但老母亲只是抱着身体颤抖着,没有反驳。
姐姐盯着母亲掺杂着白丝的头发,眼睛里的黑色越来越浓。她直起身体,眯眼笑起来,再开口,声音就变了,像踩着枝头跳舞的百灵鸟的叫声一样好听。
姐姐:“真遗憾,你当初用的力还不够。”
老母亲的呼吸滞了滞,她快速扭过头,这一次,她直勾勾地盯着姐姐的脸,“你的声音是怎麽回事?”
姐姐的声音是偏冷的,她捏不出来这种声线。
这是妹妹的声音。
姐姐嘲弄地看了老母亲一眼,没有理会她的质问,继续说道:“我经常在想,为什麽会是我,被神选中变丑的人是我,被你差点摔死的是我,在虐待和咒骂中长大的是我,被喜欢的人背叛的是我,失去孩子的还是我,为什麽,为什麽每次受苦的都是我啊?”
她的声音起初还是平静的,越是往下说,声线就越尖越高越颤,仿佛一股疯狂的情绪在不停地灌进她的喉咙,到了最後,她几乎是哭着吼出了这句话。
老母亲被姐姐吼得浑身一抖。
面对着姐姐那双裹着红血丝的丶极度渴望答案的丶被疯狂和偏执占满的眼睛,老母亲开了口。
她的回答完全是下意识的。
她没有考虑过後果,就轻率地在这个崩溃的女人的肩上搁了压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可你妹妹是无辜的,难道你希望让她受苦吗?”
姐姐整个人都凝固住了。
她似乎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了一副僵硬的躯壳。
她静静立在地上,浑身上下,唯有两颗深黑色的瞳仁在眼睛里不停地颤抖着。在那两片狭小的空间里,无数种情绪剧烈地摩擦,溅出了火星,猩红的火越烧越旺,吞噬一切,成了她眼里唯一的颜色。
在地上坐了这麽久,老母亲的身体总算恢复了点力气,见姐姐迟迟不说话,她就打算先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姐姐呆滞地盯着前方,慢慢擡起了手,不太熟练地打了个响指。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却有两行泪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轻轻砸落在地上。
“砰!”
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