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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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黎明,通州。
左云穿着月白银线仙鹤缎圆领,提着雁翎刀,行走在一片翠绿欲滴的竹林里。
这件衣服是从鹤仙楼带走的,和他在王府里的那件常服一模一样。进京朝觐出发前那一晚,左星见过一次丶过目不忘,看来是原样仿了一件。
左星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有意的丶无意的。他总是记得他大大小小的习惯。
不知从何时起,左星的存在变得像空气一样,可以无视,不可抽离,所以他最近偶尔会觉得寂寞。曾经,他独自站在峰顶上四处环视,只找到了站在另一个峰顶上的左星。十五岁那年遥遥一望,从此互相利用丶互相提防,有时身体纠缠,偶尔拔刀相向,很少流露温情,从未诉说爱意。所以他们是兄弟,是宿敌,是床伴。
不是爱人。
如此便可。他原本只是需要一个有资格与他下一盘棋的人。
他早就知道左星对他的欣赏丶好奇丶独占欲丶掌控欲,鹤仙楼的幽禁是左星蓄谋已久,他也能理解。如果只有这些,那他和左星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此。
可是,为什麽非要在除夕跑到秦州来,还一路找到红玉坊。他来干什麽,他又体会不到什麽叫每逢佳节倍思亲,也没人知道那是娘的忌日。
只是听人说除夕是团圆的节日,知道他形单影只,就来了麽。
明明是块冰,冷到极点时捂在手心里,却是热的。
我亦飘零久。
不经过他同意,趁他熟睡丶抑或趁他受伤对他做那种事,两者没有区别,都是混账,不值得原谅。况且,左星终归挡在了他的路上,他该庆幸自己在还下得去手时,下了手。
可是为什麽左星死了,他会怅然若失,就好像灵魂的一部分随着他的死,消散于天地之间了一样。
可是,落子无悔,覆水难收。不能带着情绪上战场,否则会死。
许泰来找左云时,看到他正在舞刀。他没有上前打扰,而是靠在一根竹子上,静静地驻足看着。
他记得,似乎从年轻时起,每当殿下心中有郁结,就会像这样找个安静优美的地方舞刀。殿下总是那麽游刃有馀,所以最初和他并肩行走的人,最终都跟在了他身後丶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但殿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困顿的时候,但他不能表露出来,别人会觉得惊讶,然後说,没想到你也没那麽强。
殿下一个人站在峰顶上,太久丶也太冷了。可是,自从宁王出现在殿下身边以後,殿下就很少这样一个人排遣积郁。殿下和宁王的关系错综复杂,不能按照常理判断,但哪怕是旁观者也能看出,他们是彼此的不可替代。他们所在的世界本就在五行之外,那里极寒而无光,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火,谈不上温暖,但可以照亮。
可如今,殿下又要独自燃烧了。
刀锋擦着纷纷落下的竹叶而过,却没有伤到那翠绿分毫。没有刻意去闪避,只是那刀风如同行云流水,因为含蓄了悲戚,所以收敛了肃杀。月白锦缎如同水银泻地,随他修长身影旋转而流泻光华。他如同一轮明月,自九天落入凡间,徘徊于这片终年不衰的欲滴青绿之中。束起的乌发肆意回转飞扬,仿佛画中的水墨笔触,笔走龙蛇,飘逸而灵动地描摹他挥舞出的每一道寒光。
许泰欣赏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安静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秦州,鹤仙楼。
左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秦六和钟九坐在他床边,他们脸上的神色由愕然转为狂喜,紧接着他沉寂了许久的耳朵里灌进了秦六脱离控制的吼声:“殿下您醒了!!”
太吵了。
左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等到双眼重新适应光明,他看到钟九手中拿着染血的纱布,秦六手中拿着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
左星双眸猝然睁大了。
钟九震惊地看到,躺在床上养了半个月的宁王殿下没有半点病人该有的样子,反而电光火石之间,把秦六手里的凶器劈手夺过,然後躺回去丶对着光,有些怔愣地看着。
秦六不明所以地看着左星,又缓缓转头看着钟九,用口型问道:“怎麽回事儿?”钟九同样困惑,看着左星无比专注的神色,用口型回道:“没死,但是傻了。”
“钟九。”
突然被点名,钟九一个激灵,以为被听见了,欲盖弥彰地大声应道:“属下在!”
“发生了什麽。”
钟九一愣,随即一五一十地道出寿山一战後发生的事。那天,秦六带着失血过多昏厥的左星,率领朵颜三卫全员撤退下山,回到大营。钟九给左星抢救了一天一夜,才堪堪止住了出血,同时发现,那把匕首插的位置正好避开了心脉,且因为匕首很短,没有造成穿透伤。但还是造成了肺气肿和淤血,好在他父亲曾为吴王医治过比这还严重的情况,教过他诀窍,因此左星也和当年的吴王一样,最终大难不死。
“幸好燕王没把那匕首拔出来。”钟九感慨道,“不然连家父都救不了您了。”
左星听到这里,就又把注意力转向了手中的匕首。寒光凛凛,和那把雁翎刀一样。
左云本可以用刀杀他,他从未失过手。他本可以一刀割喉,他一贯如此杀人。
这把匕首左云没有带走,像是留给他的一个信物,像是留给他的一条活路。他把匕首插进他的身体,然後把主宰他生死的赌局假手命运。
因为他自己,已经做不了这个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