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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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傍晚,南湖之畔。景琛没披甲,只穿着齐紫色琵琶袖马面裙,独自抱膝坐在湖边打水漂。
今日立冬,天气渐渐冷下来,但南湖的水是不会结冰的。渔船永远在千顷碧波之上飘荡,所以湖里总会捞上来鱼,吃着家乡的鱼,景钰的病就会好。
“想什麽呢?”声音温柔,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十三,我想回家了。”景琛小声道,“不知道宁王死了,义父伤不伤心。”
梅十三给她披了件大氅,也抱膝坐在她身边,歪着头看她,笑道:“殿下伤什麽心,琛儿就是想的多。”
景琛把大氅撩起一半,和她一起披着,随後头埋在自己臂弯里,也歪着头瞧她。梅十三柳叶眸微微眯起,朱唇弯如新月,景琛脸有点红,又把头低了回去。
梅十三觉得,要是时间停在这里,不要往前走,就好了。
“十三,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景钰小时候身体就不好?”
“没有呀。他後来身体似乎还不错?”
“确实,到燕州之後好了很多。最开始燕山大营还没建起来,义父就在府里大院手把手教他射箭。他很有天赋的,以前连弓都没摸过,但是学的飞快。後来,他就经常跑到燕山大营练骑射。”
景琛突然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扑哧一声笑出来:“结果啊,後来每次犯了什麽错,义父就叫他去练箭,一百支起步,三百支封顶,不练完不准回家。他自己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他老是偷懒。”
梅十三依旧温柔地笑着看她,每个字都听的认真,恨不得刻在心上。以後想她了,可以时不时翻出来看看。如果死了,可以带到坟墓里去。
如果有人替她收尸敛骨的话。
“……你知道吗,北方立冬都是吃饺子的。每年立冬,义父都把我们带去燕山大营,跟家不在燕州的将士一起过。虽说他在秦州长大,但却是北方口味,吃饺子都要吃羊肉的,不过我和景钰都比较喜欢吃鱼。”
梅十三眨眨眼,问道:“燕州也有鱼吗?”
“对啊,燕州哪来的鱼?”景琛突然惊觉,“说起来奇怪,好像在燕州的时候,家里几乎每顿饭都有鱼。义父从哪弄来的?”
梅十三隔着水袖,点了点她被冻的泛红的脸颊,笑意盈盈:“你们俩呀,是真的被燕王殿下惯坏了吧。”
“哼。”景琛把脸埋回臂弯里,不让她戳,“好想义父。”
两人肩并肩靠着,看着蓝金色的馀晖。南湖的水看不到尽头,远山如黛,流云如波,将一轮淡金色的落日夹在中间。谁也没说话,只是坐在湖边,看着那金色一点点淡去,蓝色一点点浓缩,直到金消失在越来越深的蓝里,蓝色又渐渐变成墨色,她们才发觉到冷似的,哈着白气站起身来。
“十三,我们回去吧。”“嗯。”
景家大宅今天格外热闹。前几日,天越发潮冷,营帐里终归不如室内暖和,于是景琛把仓库都腾了出来,让尽可能多的士兵住进去。燕山左护卫几乎全是燕州人,从今天下午开始就张罗着包饺子,景琛不会包,溜了。
等到她们回来时,饺子已经煮好了,大院里挤满了排队盛饺子的士兵,看到她们回来,全都让她们先盛。
“十三,你们先吃,我先去找我弟弟。”景琛笑着问,“景钰呢?”
一群士兵七嘴八舌道:“回将军,景公子在正堂。”“院子里冷,景公子身体才好些,哪敢他冻着。”“对对,他在抱着手炉在里面看地图呢。”
景琛推门进去,又赶紧关上,生怕冷风吹进来。景钰果然正在看京城一带的地形图,听见她进来,擡头笑道:“景琛,梅姑娘找了你一下午,你可看见她了?”
“她在大院盛饺子呢,我俩下午在湖边说话。”景琛把自己的大氅脱了盖在她腿上,抱怨道,“你怎麽穿这麽少。”
景钰看着自己背上被衆人披上的各色氅衣,无语半晌,转头又道:“你过来看看这个图。下一步,我猜义父应该会让通州和湖州合兵,趁着天气彻底冷下来之前,南下攻京城。宁王虽然不在了,但秦州还是个威胁,因为宁军自从寿山一战後就按兵不动,或许是还在观望着,不能掉以轻心。为此,我们最好一边南下,一边从江州和雍州调些兵来,守着湖州和通州,防止宁军偷袭。你觉得呢?”
“你指哪我打哪,按你说的办就是了。”景琛摸了摸他的手炉,发现不怎麽热了,拿过来又添了几块炭,塞回他手里。
梅十三两只手各端着一盘饺子,左臂肘弯夹着三双筷子,右臂肘弯还托着一盘,脚尖轻轻点在门上,开了一条小缝,转眼间闪身进去,没漏进一丝冷风。景琛接过两盘,放在八仙桌上,把上面成堆的图纸和书都收走,给她腾地方,然後把景钰手里那张也抽走,叫他过来吃饭。
三人各自坐下,边吃边聊。不久,衆将领全都端着饺子进来,找地方坐着,唯独把八仙桌的主位和正堂唯一一把太师椅空出来,心照不宣地没人坐。
人齐了,景琛作为大将,自然要代替左云说两句。她站起身来,咳了一声,方才聊天的丶吹牛的丶埋头吃的,都停下动作,等她开口。
“诸位,半个月前,燕王殿下在寿山大胜,不仅杀了宁王,还拿下整个裕山南麓。如今,北边算是没什麽威胁了,也就是说,咱们马上就要南下,准备进京了!”
“今天呢,是立冬,虽然身在南方,可咱们都是燕州的人,干啥都按咱燕州的规矩来。大家敞开吃,管够!有想往燕州老家寄信的,晚点把信留下,明天统一寄出去!好了,就这样,吃吧!”
立刻有人问道:“景将军丶景公子,燕王殿下和咱们在通州的弟兄,都还好吗?”
景钰笑道:“都好,都好。这几天只管好好休息,等到下一次休息这麽久,就该是在京城里面了。”
衆人立刻热火朝天地吆喝着“燕王殿下威武”“燕王殿下万岁”,略微安静下来一点之後,突然有人问了一句“景将军和景公子是不是都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
这声音一点儿不大,可是问的不是时候,刚好在没人说话的那个点上出了口,于是所有人都听见了,霎时鸦雀无声。景琛的脸一点点红透,景钰则一言不发,梅十三见状笑着问衆人:“怎麽没人问小女子呀。”
底下衆人脸红的像火烧着了似的,只听得陆陆续续有人鼓起勇气,开口道:“梅姑娘若是肯赏脸,明日要不要同去湖边走走?”“你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梅姑娘别管他,今天晚上城里放焰火,梅姑娘要是有空……”“你可闭嘴吧,自己撒泡尿照照谁才是癞蛤蟆,哪只天鹅有梅姑娘一半儿好看,我他妈跪下叫奶奶!”
这时,外面一阵天光大亮,紧接着连续传来“嘭”“嘭”的声音,争吵的衆人都安静下来。等景琛给景钰披上毛毯,梅十三才起身去开了门。
金丝菊开在墨蓝色的夜空里,耀眼了一霎那,花瓣稍纵即逝。紧接着,火梨花千树万树齐放,映的天上青云如同赤霞。将要消失之际,连片的翡翠流苏抛向云端,四散时似流水瀑布,落地时又纷纷如雪。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你不要散掉。”景琛握紧景钰的右手。
紧接着,梅十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对他道:“听你姐姐的话。”
景钰低下头,笑意在他眼角凝结成珠,却迟迟没有滚落下来。许久,他才道:“好。”
次日,湖州城门口。梅十三披着雪白的纱笠,拎着一个很小的包袱,笑着对景琛说:“琛儿,等我回来,我们再去槐香阁看看吧。”
景琛不明白她为什麽突然提起这个,以为她要去江州,所以正好想起这个遗憾来。于是她点点头道:“十三,你早点回来。”
她站在城门口看梅十三远去。
梅十三没有回头,纤细的雪白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氤氲的晨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