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井并不深,两人没摸索几下就探到了底。落地时窈娘没有踩稳,径直掉落下去,被周礼稳稳接住,笑着提醒:“小心。”
她马上抽出手,四顾查看周遭。
“这井下可真是别有洞天。”周礼摸索着,发现井下的空间竟然比白日里大了许多,还出现了几条暗道。
突然一只蜘蛛吊下来,吓得他一个激灵,随即被窈娘一刀挑走,翻了他个白眼:“到我身後去。”
他们走在最宽的暗道内,四周砖墙齐齐整整,干燥整洁,像是常有人经过。
“果然,这密道常有人来。若是猜得没错,那些鬼宴的客人,应当就是从这密道里来裴府的。”
“九千岁也是麽?”周礼突然发问。窈娘不语,继续在前方开路,忽地听见身後又是两声落地的闷响,抽刀回头时,却发现是陆远和夏青鸢。
“师父,师娘,你们来得也太快了哈哈哈哈哈。”
窈娘看到了陆远原本就阴沉的表情变得更加阴沉,再次感叹周礼能活到今天,真是全凭天真无邪。
眼前的密道分出两条岔路,四人分成两拨,点了火折子向深处走去。
通路深邃,却始终有清冽晚风吹进来,石壁也干燥无青苔,出口应当就在不远处。陆远与她一前一後在黑暗中贴壁而行。夏青鸢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之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场景,他牵着她的手在宫城里飞奔,身後是飞扬的柳絮,面前是望不到头的宫门。
如果陆家的冤案起因真的与她回忆中房间里的那张画有关,或许现在是她与陆远最後一段相安无事的岁月。那罪孽太深重,她没办法视若无睹地继续与他做恩爱夫妻。
可现在那人就走在她前面,肩背宽阔,侧脸安静得像一张古画。他方才替她不知挡了多少杯酒,浑身都是“百花杀”的香气。握着刀的手依然沉稳,只是脚步有些虚浮。
在黑暗中,她向虚空中伸出手,一笔一划,偷偷勾勒他的背影。
夏青鸢想,假如她终有一天要离开他,重新过回颠沛流离的日子,那麽现在就得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画下来,以後活不下去时,就拿出来看一看。
密道的尽头出现一点烛光,有歌声传来,仍旧是那首古曲《长干行》。
(十二)
密道的空间陡然加大,尽头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堆满了成山的金银绸缎与香料玉石等异域珍奇。中央是由象牙与大理石雕砌而成的御道,两旁列着兽首神像,犹如帝陵里的神道。
御道的尽头是一座纯白的帐幔,里面端坐着两个人,都穿着白衣。四周站着上百个身穿黑衣,戴着面具的人,都悄无声息地肃立一旁。
夏青鸢打了个寒战。这场景简直犹如葬仪,中央的是即将下葬的贵族,而她与陆远……像极了前来殉葬的活人。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踞。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听见他们走进大殿的脚步後,歌声戛然而止。两个白衣人其中的一个擡起了头,竟然是先前“死”在了狱中的裴公子。
“江左世家,自十年前起,被新帝铲除殆尽,剩我们这些山中贼寇,竟也有一日重回京城。”
他长叹一声,徐徐擡眼,容貌殊胜,像是画中人。
“怎麽,竟然是你们?”裴公子的笑意凝结在脸上。他身边的白衣女子低着头,戴着幕篱,像是死去,也像是睡着了。
“还有谁会来?”陆远带着夏青鸢向後退了一步,握紧了手里的佩刀。
“来了也好。多两个人看这场戏,也热闹一些。”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远一眼:“烈酒加迷香都没放倒陆指挥使,是我轻敌了。”继而又转向夏青鸢:
“今夜此局能做成,还要多谢青鸢姑娘,在裴府藏宝图中发现了这枯井的玄机,又解开了天香阁坠楼案的换脸戏法,让我找到这座地下黑市,又找到了她。”
裴公子掀开了白衣女子的面纱,一张漂亮却木然的脸显露出来,是她在天香阁里见过的坠楼花魁。
“芍药,来,见见你的仇家之子——丹青眼丶虎贲骑。”
“你说什麽?”陆远顿时紧张起来。
“我说,既然丹青眼已找到,那麽虎贲骑的下落,你想必也知道吧。”
白衣公子俯下身,一把拉起芍药的手腕:
“这位,即是河图洛书的所有者,二十年前失踪的大历朝公主,芍药。”
“当年江左世家的人将她偷走,又担心她不堪重用,千辛万苦从民间找了一个与她相貌最为相仿的女子,两人朝夕相处多年,如此,若一个遇着危难,另一个便可随时偷梁换柱。”裴公子看着芍药,也看着地上匍匐着的面具人们。
“可惜,世家的算盘打错了,他们没有料到,我这个江左裴氏的长子,竟是个无心继承家业的废物。就算是娶了公主,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夏青鸢心中一震。怪不得在户部查不到这个裴郎的名册。她当年在江都就领教过,江左世家大族手眼通天,连皇帝和九千岁都要忌惮几分,修改户籍名册,怕也不是什麽难事。
“你知为何,这许多年来,我都从未过问你经手的江都商路的返魂香生意麽?因为我知道,你当年是如何在大雨夜将牡丹逐出家门,听其生死。总有一天,你厌弃我的时候,我也会和牡丹一样,被裴家弃若敝屣。你与他们,都是一路人。”
他看着她笑:“芍药,你被他们养坏了,你没有心。我斗不过你和你背後的人,只好做个废物。起码,废物不会伤人,更不会杀人。”
他从怀袖中掏出那旧手帕,深深闻了一闻,眼眉低垂,神情里是说不出的痛苦与怜悯。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裴郎看向夏青鸢与陆远:“陆将军与右相,当年想必也明白这首诗的意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当年若不是皇城里的那位半死不活的圣上对两位忠臣起了疑心,江左世家怎能趁虚而入,这些孽债又怎会出现?既然五件圣物所托非人,那就换个人执掌天下!”
他的表情已经变得癫狂,又低头问芍药:
“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为何还不高兴?”
原本僵坐着的女人终于活动起来,手腕略微用力,就挣脱了白衣公子的手。大殿上的面具人齐齐跪倒,口呼殿下。
女人冷冷看着白衣公子,眼神轻蔑:“早知你如此恨我,我也不会与你成婚。裴郎,这些年,毁了你的人,是你自己。”
“能逃脱我的手下追杀,还让他们找到此处,算你的本事。不过陪你玩到现在,我也累了。既然你想去黄泉陪我阿姐,那就去罢。”她擡手示意,面具人如鬼魅般涌上来,瞬间将裴公子淹没,连一声惨叫都未曾传出。
一瞬间之後,面具人如同蝗虫般四散,地面上只剩下一滩血迹,和几片白衣的碎片。
有人在远处嘶哑着嗓子唱着歌儿,荒腔走板:“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殿上空空荡荡,只剩芍药一个人。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冰瓷般的神情仍旧像个雕塑,没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