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夏姑娘。家中丑事,祸至京城,见笑了。你我终会再相见,但今夜,本宫就先告退了。”
她说完了那句话,就消失在大殿尽头的帐幔中。窈娘径直一步冲了上去要追芍药,却被周礼一把拉住:
“此处敌衆我寡,不可冲动。”
四周的面具人齐齐涌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周礼拉回窈娘时,却发现她咬紧了唇,眼里全是惊惶。
从前出任务时,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周礼有些慌乱:“窈娘,你丶你还好麽?”
“放开她。”
周礼身後伸出一只手,将窈娘扯过来,牢牢护在怀里,另一只手遮上了她的眼睛。
“阿窈,不要怕,义父在这里。”
她听见韩殊的声音,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韩殊轻轻拍打着她後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然而她仅是深呼吸了一瞬,就推开了韩殊,眼神咄咄逼人,看着九千岁:
“义父,百花杀又出现了,您早就知道,对不对?这些人,为何与我从前……”
她眼里流出两行泪,却毫无知觉:“义父,不,左相大人,我……究竟是谁?”
韩殊环视四周之後,垂眸伸手,抚摸她肩膀,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在耳畔低声开口:
“阿窈,当年义父能找到你,确是偶然。若是撒谎,就让韩某……此生再见不到阿窈。”
她像是被他的眼神烫到,下意识地闪躲,韩殊却握她手臂更紧,眼神里带着疯狂:“阿窈,这天下谁都可以怀疑我,只有你不能。”
耳语之後,他就将她松开。窈娘步伐不稳,向後一个趔趄,被一旁的周礼眼疾手快接住。
韩殊到来之後,面具傀儡们瞬间後退,继而匆匆顺着大殿尽头的帐幔离去,不一会就消失得一干二净。韩殊用馀光瞥了周礼一眼,那一眼让周礼心中一凛。接着韩殊又踱步走向如临大敌的陆远和夏青鸢:
“丹青眼,和虎贲骑,都是巷议传说,无稽之谈。河图洛书,更是子虚乌有。一块泥版,谁都可以僞造,如何就能定了一朝天子?天下所归,从来都在民望。”
说完,他就拂袖离去,将手里方才摘下的面具扔在地上,啪嚓一声,踩成碎片。
“民女芍药,为江左贼人所蛊惑,妄称公主,控制商路,买卖迷香,聚敛钱财,意图谋反。明日起,九州通缉此人。”
他身後,密道的尽头显现出数不清的侍卫,黑甲雁翎刀,缠枝双莲纹,是他们曾在天香阁楼下见过的韩府家臣。
“即日起,封锁裴府,彻查密道,将此殿内财物清点之後,悉数收缴国库。”
“是!”侍卫们响亮的回应声在洞穴内回荡,震得衆人心中凛然。
(十三)
深夜,夏青鸢扛着昏沉的陆远走进一间卧房,将他扔在床上,转身就走。
陆远却拉住了她的手。
“十年前,陆将军带我来京城,留守在宫中做戍卫……一直没什麽朋友。”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是陆将军从北境捡来的弃儿。小时候,常听人说,我是漠北胡人与中原人的後代,宫里戍卫的世家子弟……都叫我‘杂种’。”
回忆中大雪纷飞。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大雪中,衣衫单薄,一双手冻得开裂,绽开无数个血口子。
少年拿着一杆长枪,在风雪中对着虚空,一遍遍地练习戳刺丶回旋丶劈砍。苍茫白色中只看得到他深黑瞳孔,燃着黑色的火。
耳边回荡的全是那些话。“刀术再好有什麽用?还不是替我们送死?”丶“出身低微的杂种,陆家捡回的狗崽子丶就算比武得了第一又怎麽样?不如投胎投得好,我们不比武,照样可以做御林军!”
少年咬牙嘶吼着朝风中投出最後一刺,枪杆深陷在数尺之外的草杆内,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他浑身脱力地倒在地上,索性摊平四肢躺下,仰头望着无数飘落的雪花。
“阿娘,阿爹。你们看得见我麽?”他喃喃自语。“明日就是太初宫比武,我一定要拿第一。”
此时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噌地弹跳起来,挑枪回旋,枪尖指着暗处:
“是谁?”
一个身影从黑暗里不情不愿地蹭出来,是个小姑娘,年纪与他相仿。披着一件纯白色狐皮大麾,头发毛茸茸,衣服也毛茸茸,怀里还抱着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是只快要冻死的狸花猫。
她擡头看他,开口时呼出一团雾气,眼睛在雾气里一闪一闪:“哥哥,你枪术真好。”
他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没什麽。”又想起这是在宫中,这女孩子衣着华贵,大概是个公主或郡主,不由得退後一步,拘谨行礼:“属下冒犯,这就离开。”
他随即转身要走,衣袍下摆却被什麽拽住,生生刹住了脚步。
“等一等。”
陆远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看着她右手抱着猫,左手费力地在袖笼里翻检,找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
“这是伤药,专治冬天冻伤。我阿爹制了许多,这瓶送你。”她指了指他的手,眼神有些胆怯。毕竟陆远比她高一个头,黑衣黑甲,又面色不善。“手上的冻疮,再不擦药,开春就难好了。”
他握紧了那个小瓷瓶,郑重放进袖笼里。小姑娘见他收下了药,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哥哥收了我的药,就要帮我的忙。”
陆远:……
半个时辰後,宫内某个墙角下,陆远黑着脸,一手抱着猫,一手托着肩上的小姑娘,而小姑娘正爬在房檐上,从树上抱下另一只奄奄一息的狸花猫。
“这是它同伴,困在树上。多亏你,才能救它下来。”
陆远小心翼翼接过那只猫,它尚有呼吸,温热的触感让他心里一动。怀里的猫像是被惊醒,翻了个身,顺手挠了他一下。
陆远皱眉看着那两只猫,无奈摇头:“恩将仇报。”
她在旁边笑出了声,陆远也跟着她笑。宫墙下雪花纷然,落在两人头发上,衣襟上。他第一次觉得雪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