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是哭了麽?是不是很想家?”
她突然开口问他,眼睛亮闪闪。陆远攥紧了手又松开,靠在墙上,轻描淡写开口:“我没有家。”
她也学他靠在墙上,用大麾罩着两只小猫:
“那丶这只小猫送你养?就当它是你家人。”她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先丶先养在在我这里。你想它了,就来看看。”
陆远噗嗤笑出了声,转头看她。她也擡头看他,雪花落在长睫上,扑闪扑闪。
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拨一拨她睫毛上的雪花,却还是忍住了。
“好,我会来看它。”
第二天是太初宫比武。陆远天未亮就起床,骑马前往皇城,却被几个世家子弟在城外截住,堵在巷尾。
“现在回去,日後在宫里还可讨个闲职混日子。若是还往前走一步……我们就在此地打断你的腿。”
他策马向前一步:“除非死在这里,否则,我今日定要去比试。”
对面几人听了,都纷纷下马,抽出腰间佩刀朝他走来。一个丶两个丶五个丶十个。陆远朝巷口望了望,还有许多家丁和闲散武人静默地堵在巷口。看来,今天他们是铁了心要他的命。
陆远整了整衣领,抽出腰间佩刀,横在面前。
血红色。
满眼都是血红色。他孤身应对着不断涌上来的人潮,刀刃砍钝了就再从倒下的人身上拿一把。他浑身的血液奔涌,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从前北地战场上的地狱景象。
白骨遍野,天阴风冷。战场上,老弱在沟渠边嚎哭,恶狗啃噬着阵亡将士的尸体。
京城的繁华富庶让他恶心。太初宫那场为贵族们举办的比武让他恶心,眼前这些仗势欺人的所谓世家子弟也让他恶心。
小巷尽头的旭日也是血红色,他拼了命地向尽头搏杀,手臂挥舞到酸麻,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只要再走几步,他就能离开这里。可被雇来的武人不间断地涌进巷子,他的身体也接近极限。
穷途末路。
他有一瞬的恍惚,眼前走马灯似地闪过曾经的回忆。漠北四季都是雪天,他与将军在大帐里闲谈,与沙场同袍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丶喝酒大笑。但如今陆将军被调去守边,而故人都已战死。
最後他看见的景象不太一样。雪地里站着个毛茸茸的小姑娘,手里抱着两只猫。她笑时眼睛像月牙,手上触感温暖。她给了他一瓶伤药,她看见他手上的冻疮。
她问他,你哭了吗?你是不是很想家。
陆远大吼一声,再次站起来,一刀斩断了刺过来的长枪。
“都住手!”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所有人都回头,看见旭日之下丶巷口尽头,一个年轻将士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漆黑长发束起,在阳光下闪耀如神祗。
她高举手上的腰牌:“太仆寺监丶右相夏焱手令在此,谁敢动他!”
看见那腰牌,几个子弟立刻勒令打手放下手中武器。陆远砍得满脸是血,呆站在人群中,看着她骑马踏过一地狼藉,一步一步走向他,最後勒马停在他面前。
“愣着干嘛?快上马!”看他呆站着,年轻兵士压低了声音催促,盔甲之下声音稚嫩,竟然是她。
陆远终于回过神,伸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翻身上马,握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转头奔出了巷口。
清风拂面。
他得救了,此刻却全然没功夫感受劫後馀生的喜悦,也不记得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的心跳得咚咚直响,震耳欲聋。
那个雪地里抱着猫的女孩现在与他同乘一马,在京城最人流熙攘的大街上风驰电掣。他甚至能闻到她发端的皂角香气。她今天穿着朱红色的骑装,飒爽清丽,和那天大雪里的毛团子又不一样。
太阳升起了,灿烂金光遍照京城。她将他送到皇城前,却眼睁睁地看着皇城门在眼前缓缓合上,他瞥见门内装备齐整的世家子们投来的讪笑眼光。
他们来迟了一步,比武已经开始。
“不要紧,不比也罢。”他心平气和,笨拙地劝慰一脸丧气的女孩。
“当然要去!我那天看过你的枪法,你要是去,定能夺第一!”她挥鞭策马,径直向皇城门冲去。
“你要干什麽?”陆远被她吓了一跳。到了大门下,她拿出腰牌,喊得声嘶力竭:
“开门!还有比武者未到!”
她纤弱的手腕在城门下白得显眼。
陆远咬了咬牙,将她拉开,终于喊出那句憋在心底许久的话:
“在下陆定疆,前来比武,请下旨开门!!”
他们喊到嗓子沙哑,直到某一刻,大门訇然洞开,阳光如同瀑布,洒在两人身上。
(十四)
那天的比武他输了,因为在巷战里已耗尽了所有力气。但他输得神清气爽。走出宫城後,他四处寻找着那个红衣身影,她却不见了。
他记得她带着右相夏焱的令牌,却没有去夏府找她。
如果见到了能说什麽呢?他和她终究不同。陆远在心中暗骂自己,胆小鬼。
比武之後,他仍旧做着他的京城戍卫,每天不是巡逻,就是练武,或是应付世家子们偶尔的约架。日子与从前一样,只是他手上的创口涂了药,一天天地好起来。偶尔,他会去练武场边发呆,可那个抱着狸猫的女孩却再也没来。
三月过去,京城的春天到了。
某天,他却突然接到了一封拜帖,邀请他去府上喝茶,落款是夏焱。
他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忐忑不安地去了。夏府不像他想象中的巍峨庄严,只是精致干净。他被家仆带着走过种满桃花的後园,在一片山石厅堂前停下。有人在花丛中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