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裴府。难道是他们方才去过的裴府?她思忖一番,将信笺折了折,从店家那里要来蜡烛点了火,火苗瞬刹间吞噬了信笺。
到了黄昏戌时,一辆马车停在裴府门前,车帘掀起,换了裙装的夏青鸢走进了空荡荡的裴府,大门在她身後沉重合拢。
与白天的荒凉景象不同,夜间,这里四处都点起了纱灯,照亮一条曲折小径。
可明明,裴府的人早已不在,这些灯又是从何处来?
她走得忐忑,不远处的竹林中却传来欢声笑语丶杯盘相碰,与丝竹弹奏之声。
她想起信笺上提到的天香阁鬼宴。他们是鬼是人?
她握紧了拳,鼓足勇气走进了密林深处。
密林的尽头有光。当她拨开最後一层竹叶时,看到的景象让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林中是个宴会。与会的至少上百人,散落在竹林中,地上摆满杯盘,盛着佳肴与美酒。
每一个宾客,脸上都戴着面具。红漆面具,眼睛细长,没有表情。与她此前见过的证物一模一样。
见到她,原本喧闹的场面一时寂静。她定了定神,在衆目睽睽之下穿过人群,挑了唯一一处空地,坐了下来。
衆人看她坐下,又重新谈笑喝酒。她也只好拿起酒杯,却被身旁的人拦下。
“别喝,酒里有药。”
他压低了嗓音,她依然听出了陆远的声音,心里一震。
“你怎麽会在这?”
“鬼宴邀请了你,为何就不能邀请我?”他离她太近。夏青鸢又往後退了退。
“贵客头一次来此处,请自斟一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站起来看着她。四周的人都鼓掌附和。无数双深红色的脸齐刷刷望着她,每一张脸都面无表情,似哭似笑。
她犹豫着举起了酒杯。
陆远却早她一步抢过酒杯,一饮而尽。
“你疯了?”她压低声音,语气愤怒。
他挑眉一笑,神情洒脱又落寞:“反正陆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今夜要是折在这里,劳烦你替我收尸。”
後半夜,京城下起大雨,裴府内却依然花灯高照。衣着华丽丶戴着面具的人在游廊内丶高堂内推杯换盏,喝醉之後,就跳舞弹琴作乐。
陆远不久後即借故喝醉,被夏青鸢搀着起身离席。临走前,陆远的眼神朝坐席末端看了一眼,某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会意,朝他点了点头。
随着陆远与夏青鸢离席,座中的一男一女交换眼神之後,坐在了一起。女子虽遮着脸,却身材窈窕,又穿着一件海棠色薄纱绸裙,极为惹眼,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焦点。她身旁的男子坐姿挺拔,像个行伍出身,摇着扇子的模样却像个风流纨绔。
“周礼,你怎麽也在?”女子目不斜视,肩膀却向男子微微倾斜。
“这话我也想问。”周礼耸肩。“我自然是跟着师父陆大人来的,现在看来,他是早知道自己今晚是笼中之雀,脱不开身。啧,你说青鸢师娘,怎麽每次都会上我师父的当呢?”
窈娘白了他一眼:“你不也常上你师父的当。”
周礼笑得随和:“也是,连窈娘大人你也上过我师父的当。上次你的生辰,在画舫上,他假意对你敬酒,实则是在验看你手上的刀伤。不过,窈娘大人不愧是韩公门下一等一的侍卫,不惜用热水将手烫了,只为遮掩伤口。”
他继续摇着扇子:“不过……我师父在夏府里遇见的刺客,究竟是不是窈娘大人您呢?您今日也戴着面具,又是受谁之邀,前来赴约呢?”
窈娘顾左右而言他:“我自然也是来查案。不过你方才查出什麽没有?这些宾客……确实奇怪。我到裴宅时,在门前并没看见许多车马随从。”
“有个便宜的法子,就是请窈娘大人您调来羽翎卫,将这地方围了,你我再一个一个将这些人的面具都掀开,看看这鬼宴的宾客都是何人。”周礼摩拳擦掌。
“不要乱来。今日赴宴之人,都是非富即贵。若是真将此地围了,恐怕朝中要有大震动。”
周礼噗嗤一笑:“我是玩笑罢了。刚来时便看到,这些人的衣服料子丶言谈举止与所佩的香囊扇袋,都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有几个上面还绣着世家大族的家徽。”
说罢他眉毛一扬,又用扇子指了指不远处:“唷,那不是九千岁麽?今晚可真热闹。”
窈娘立马回头,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他今天穿着一件藤萝色的锦袍,握着酒杯坐在宴席边上,醉也如玉山之将倾。原本正在专注地看着她,发现了窈娘的目光後,迅速将脸偏向别处。
“周礼,随我去查一件事。”
她突然站起来,牵起周礼的手就往厅外走。檐廊外大雨倾盆,两人从韩殊的坐席旁擦肩而过。
“等一等。”
还没走进雨中,周礼就站定了脚步。窈娘回头挑衅他:“怎麽,不想与我一起查案?”
周礼却将外袍脱下来,罩在她肩上,又笑眯眯补了一句:“窈娘大人无需多想,周某只是见不得美人淋雨。”
她怔了一怔,随後把衣领裹紧了一点,两人并肩走进了雨中。不远处,面具下的韩殊行止如常,待窈娘走後,却在倒酒时出神,将酒倒在了杯沿外。
“窈娘大人,要查什麽?”两人往竹林深处走,那里是裴府的後花园,中央有一口枯井,也是陆远先前发现过面具的地方。
“今夜来的人都戴着面具,又在裴公子与花魁所住的花园里大摇大摆地行酒宴,这般高调行事,为何裴府周围事先一点动静也无,这些人……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她在井边站定,那里空无一人。
“再者,白日里你在这井边发现过面具,而井上雕刻的芍药花,也与死去的证人有关。或许,还是要再查一查此地。”
“裴公子丶牡丹丶芍药。他们三者的共同之处,在于不仅是同乡,也都常在家中使用’返魂香’。此物易让人上瘾,若是成批地运到京城贩卖,专供达官贵人享用,你猜,这其中的获利又有几何?”
她伸出手,在井边摸了摸:“这井沿还是干的。方才有人来过,盖住了井口。或许是看到我们来,才将遮蔽物挪开了。”她又向边沿一探,摸到一根绳索,惊喜道:“看,有绳子!这井下,方才定有人来过。”
黑暗中,周礼像是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在沉默地看着他们。
敌暗我明,兵家大忌。方才陆远与夏青鸢被围住的场面又浮现在脑海,他後背升起寒意。
“窈娘大人,我们还是明日……”他回头刚要劝窈娘先离开此地,却听见“扑通”一声,窈娘已先行跳了进去。
周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抓住绳子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