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话,其实也没别的好说。皇帝问一句,他恭答一句再敬一句。底下伺候的使女奉茶上来,皇帝就托着盏慢慢地吃,蒙古包里长久安静,只闻炭盆里的火,一阵儿毕毕剥剥,涌起猩红的花。
在这忽明忽暗的火星里,几道目光数次无声交汇。
他看她,她看他,他看他。
坐了有一阵子,茶没吃多少,皇帝已起身,口头无非是些仔细将养之类的话,淳贝勒无论如何也勉强扶着椅把起身,聆听皇帝的嘱咐,皇帝要走了,将迈步的时候,很自然地,转头对她轻描淡写地说,“还没吃吧?”
连朝一心一意可怜那进了炉子的烤栗子,听见声音才醒神,抬起头去看他,“啊?”
皇帝闲闲调开视线,往周遭看了一圈,才对淳贝勒笑道,“得问你借顶帐篷,铁网子叉子家伙什,有没有?”
想来十个胆子也不敢说没有。
淳贝勒得体地微笑,“有的。”
“那最好了。”皇帝也笑,对她说,“走,去吃点儿。”
淳贝勒与皇帝一道出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朝她笑,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她依稀辨认,是“插头针”。
从营帐里出来,才觉得草原的夜晚寒冷,扑面的寒风凛冽,使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双手拢着肘,行止间袍裾沾露。
小太监一路将他们引到帐篷里,物件都准备齐全。赵有良实在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回,“万岁爷,他们备了吃食,醒酒汤也预备下了,您现在进些么?”
皇帝颔首,抚袍子坐下,开始摆弄那铁叉子,“进。你回去传到帐子里。”说着想了想,“白日里打的鹿,还有没有?”
赵有良说,“有,最新鲜细嫩的肉,腌好了备着呢。”
“挑一条鹿腿子送来。朕吃酒歇了,谁也不见,回去这么传。”
赵有良看了看连朝,连朝也摇头,他迟疑着,刚要再谏言几句,又想起自己曾在这上头吃过不少的亏,索性闭嘴为妙,战战兢兢地答应下,退出去了。
偌大的蒙古包里,就他们两个。放在什么地方都算稀奇。
第32章子时八刻我想在这里。
外头应该还围着不少人。
赵有良办事快,没过多久就把东西都送来,又领人悄无声息地都退下。皇帝这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掀起眼皮看她,“会生火不会?”
连朝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他在干什么,“会,但从没生起来过。”
皇帝默然一瞬,眼皮又垂下去,“……那你坐着吧。”
他从腰身上挂着的明黄吩带上取下个三折式宝蓝缎面荷包,打开银鎏金的扣子,里头放着一块火镰,燧石和一团艾绒。
火镰与燧石相击打,冒出火花,点燃艾绒以引燃火炉,木柴和羊粪在火光中燃烧,烟气全部由铁管排放到外面,橙黄色的火光照亮了两张脸,划出明与暗的界限。
外面是成群的牛羊。明天也许还要继续放牧,去更远的地方。
他身上原本泛冷的酒气也被烘暖,酒香压着龙涎香的气味,铺迭开来,中人欲醉。
连朝坐在炉子旁,盯着那火光出神,引来他的不满,“别愣着,火烧热之后,就把鹿肉叉了,小心铁叉子戳人。”
她手忙脚乱地答应着,把切好的鹿肉放在铁网子上,他及时制止她,“刷油。”
于是又去找油,把袖子挽起来,往鹿肉上两边都刷到,油滴下去滋滋地冒,虽然有管子引烟,烟还是呛人。
连朝一边捂眼睛挤眼泪一边咳嗽,抱怨着,“要不咱别吃了。”
他也咳嗽,拿袖子把烟气扇走,“过了这阵就好了。”
“您真的烤过鹿肉吗?”
皇帝一脸真诚,坚定地说朕烤过,“好几年前随阿玛来木兰,偷偷跟哥哥们烤过的。”
连朝不是很相信他的话,“那成了吗?”
皇帝不接话了,自己默默把鹿肉叉好,刷了油挂上去,才转身来在毛巾把子上擦了擦手。
也罢,反正彼此说话从没信过。唬着唬着也是一天。
真香啊!
当天猎来的鹿,又是鹿腿子肉。烤得外皮酥脆,用刀子早就划开口子,撒上盐,就滋溜溜地往外冒油。再虔诚地撒上香料,金山银山也比不上它。
皇帝取过随身配的金嵌宝石鞘缠丝玉柄匕首,鞘随手搁在一边,仔细从鹿腿上剔了块肉,烤好后挑
给她,她连忙双手承着盘子,哪里还顾得上恭敬,拿筷子拨来就接了要入口,还是他先用话截住,“仔细烫坏了嘴。”
“当皇帝可真好!”她不由感叹,“享受着许多人不能享受的最鲜嫩的食物,最崇高的礼遇,最香嫩的鹿肉!”
好吃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我现在非常相信您刚才说的话了。”
皇帝轻轻“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在他那里吃什么?就恁么高兴?”
“烤栗子。”
皇帝撇撇嘴,“烤栗子哪里有鹿肉好吃。”
连朝吃得脸颊发红,兴冲冲地,“端王爷家的五爷买了一套夜光杯的故事,您听说了吗?”
“我不知道。”皇帝反问她,“知道这些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