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过去◇
◎她骂他◎
敏木尔的人头是褚策当做结盟大礼送给格桑的。他拿着没什麽用,对格桑却有大用处。
格桑会令骁骑挑着昔日西厥王子的头颅,跑遍西厥所有的领土,昭示全民,仓颉可汗一脉已被他拔出殆尽,一息不留,任何人都休再幻想死灰复燃。
得了这天大的好处,格桑喜笑颜开,对褚策自是感激不尽。将那盛头颅的匣子放置身後,却不意闹出了这麽桩事情。格桑亦愣得不知所错。
却见那明玉胸口起伏,一双秀目生烟,凝望着敏木尔头颅,似强忍着眼泪,忍了好一会儿,终拾起酒盏,浅浅一抿,算作应答。
再朝褚策和衆人行礼。
“国北一战均仰赖诸公,君侯辛劳,衆将士功高。妾区区作为不足挂齿。妾今日不适,望君侯丶诸公容妾先行告退。”
言毕,不等褚策允许,匆匆走了。
褚策满腔热烈的誓言和表白扑了空,极为难堪。但扫兴还只是小事,座下所有人,连同侍酒的丫鬟,都晓得这三人之间的关系。
几个读书多些的武将,不约而同想起古时息夫人的轶事,暗将明玉比作息夫人,褚策比作楚文王,敏木尔自是亡国的息君了。而那故事与眼前情状贴合,文王深爱息夫人不假,可息夫人却对那死去的息君好像犹有馀情。
他们想的到,褚策更想的到。又朝坐下缓缓扫一眼,就知在座的都怎麽想他三人。他作丈夫的当衆丢脸,面色铁青,座下无人敢闲言置喙,厅中雅雀无声。
坐在案前默了约三盏酒功夫,他忽地站起身,朝格桑与衆将笑道:“大汗丶诸位先喝着,今日务必尽兴。我去去就来。”拾起地上敏木尔的头,拎在手里大步朝内院走去。
穆云山担心明玉吃亏,本想跟着去看看,被匡泰拽住,叹道:“他们夫妻两的事,由得他们自己解决。放心,孩子都有了,不得出什麽大事。”
匡泰自从多嘴说漏了往事,就成日胆战心惊。可明玉至今没与褚策点透这事,还嘱咐匡泰与金氏不要多说。匡泰便以为,明玉放下了,不再计较旧日的亏欠。
可过去的事哪能说放下就放下,人的当下就是由无数个过去组成的。以为已经放下丶遗忘的事,会突然在某个契机下迸发出来,让人自己都大吃一惊。
就像明玉未料到会为敏木尔哭泣。
原以为在被侵犯後,她对敏木尔只剩恨意,褚策杀敏木尔,她绝无反对。可当她真看他冰冷僵直的头颅时,整个人却神魂失据了。
阿哥啊,她心中突然哀叹。眼眶陡然湿润。
尤其是在他那双天池般深邃的双眼盯着她,又听得西厥军士酒酣笑语的时候,他们说——
敏木尔被肃陵侯斩首了,尸身弃在那冰天雪地里被野狼啃噬,他的头颅将被长久供奉于雪山之神,而他的妻子,呼伦的塔塔公主,竟未流一滴泪,转身投入允阳的岳大人怀中。
没有人替他哭一哭,没有人给他收尸。那西厥戈壁上最英俊的男人,就尸首分离的,被弃于荒野。
可他原来对明玉好过。
明玉脑中浮现,那新婚之夜搓着裤腿,称赞她漂亮却不敢靠近的羞涩少年,守着耐心等了她一年的初婚郎君。爱过她,疼惜过她,守候过他。在褚策放弃她的日子里,他用他的快活和温柔缝补了她人生的裂缝。。。
而他原来不坏的,是国破家亡,父兄被屠,妻子变心,才走上那样的绝路。。。
明玉伏在榻上流泪。
她生来与她父亲丶哥哥一样,有着悲悯衆生的善良,这种善良让她能感知他人的痛苦,却也会害了她。若不能及时抽身出来,她将会如她父亲柳臯,被悲悯所吞噬,沉湎痛苦之中,开始放逐自己。
但好在,她还是长公主的女儿。身上有长公主那样旺盛的生命力,飞扬的心性,让她可以对抗这世上一切的流言丶险阻,以及褚策的质询。
褚策进屋,将手中人头搁在明玉身边的矮桌上。问:“柳明玉,你是在为他哭麽?”
明玉不响,移开褚策强按在她肩上的手,侧过脸去。
褚策登时怒意怫然。捏过明玉下巴迫视。
“你哭什麽?他有什麽值得你哭?他欺负你,折磨裴恭。你看见裴恭了麽?你不是一贯与他要好?他脸毁了,手脚没有了,只剩一个身子,胸口一个大洞。便是在军中,也信死者为大。我打这麽多年仗,少见人如敏木尔这般狠毒,辱敌将尸身,而你。。。”
褚策顿了顿,不愿提那件事,改口恨道:“你险些要因为他,堕了我们的孩子。我能忍受麽?我杀他有何不对?你为何要为他哭?”
她为何哭?明玉望着褚策怒颜,张了张嘴,想说又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