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子期第二日又来陪她。从怀中掏出那把玉梳,送给她拢发。
塔塔认得这把梳子。从前他作俘虏住地下时,常放在手里珍希把玩,塔塔问他讨要,他不给,说是他仰慕之人的饰物。而今两人身份掉了个,她成了被俘的寡妇,他竟大方送给她。
塔塔以为自己懂了。这夜里,简单装扮,戴好玉梳,坐在床边等岳子期来。被俘的女人麽,终逃不过那点事。不过如果对象是他,塔塔愿意。
等了一会儿,果然,他来了。神色匆忙,抱了一套皮裘给塔塔穿上。“走,我送你去找你哥哥。”
塔塔迷惑,被扶上马才反应过来,岳子期是要放了她。
她隐约知道岳子期在允阳的官做得挺大。可私放战俘,尤其是她这样的贵族战俘能行麽?他会不会受罚?会不会丢命?
塔塔心里很乱,一方面她很想回家,另一方面担心岳子期。意识深处还隐隐有些不想走,有一两个瞬间,她很想开口说:“留下我吧,让我做你的女人。”
她如果说了就好了,好歹能抓住她命中的春天。但她没有,迟疑片刻後,细声道:“岳哥哥,我带你去取幽城文书。”
岳子期一直没提这事,但塔塔觉得他应该很想要,也觉得如果给他,他私放她走的事,可能会从轻处罚。
便带了岳子期去她与敏木尔原来的住处,一间狭小柴房,打开隐蔽的机关。
再不受宠的妻子也知晓丈夫许多秘密。敏木尔将此文书藏得深,一定要等开春出兵幽城才拿出来。塔塔的哥哥因此不满,曾叫塔塔去偷。塔塔观察很久,知道了藏在哪,却不敢偷。
她害怕敏木尔。
她比谁都知道,敏木尔俊美无双的皮囊下,是多麽扭曲的性子。他在婚礼头一天强行占有了她,新婚当晚就动手打她,第二天就当着她的面与侍女鬼混,嘲讽她丑,瘦小,没有情趣。
塔塔不丑,她自己知道,只是和敏木尔那位前妻柳明玉比起来有差距。而敏木尔痴迷前妻,他当初多麽小心翼翼爱护明玉,後来就多麽肆虐地糟蹋塔塔。
她把文书取出来给岳子期。岳子期仔细核验後装好,护送塔塔往北去。走了一天一夜,到了呼伦边境,前方已有呼伦残兵的痕迹。岳子期不能再送,与塔塔告别。
塔塔扯着他衣袖,小鹿般的眼睛流出爱恋与不舍。
岳子期擡起手,她以为他要抱她,闭上眼任他去,却发髻一松,岳子期将那把玉梳从她头上取了下来。
“对不住塔塔。”岳子期满眼歉意,“这梳子是柳夫人的,君侯发现我私藏了,一定要我还给他。我取走了,你往後千万多保重。”
塔塔怔怔望他,良久,眼中无泪,哑然发不出一句声。她全明白了。
凛风怒吼,雪山狰狞,塔塔一人一马走在莽苍雪原中。可巧,这天是她十六岁生辰,十六岁,心死了,她永远失去了人生里的春天。
褚策夺回裴恭的尸体,见那尸身已不成样子,登时怒发冲冠。悲愤下令处决呼伦俘虏里的将官二十馀人,慰裴恭忠魂。又寻了一副上好棺木,将裴恭收敛好,亲自扶其棺暂返充郡。
庆功宴亦是在充郡操办。国北边关馀下诸将军都到场,庆此次大捷。
而褚策痛失裴恭丶边栎两位爱将心中沉郁,也为凝聚其馀干将之心,在庆功宴一开始,便当空撒酒,慷慨陈词。追忆裴丶边与他经历的峥嵘岁月,赞二人赤胆忠心,详述此次战役中他为二人复仇的恨心,再立誓抚恤其家小,提携其子侄。
他一贯擅长演说,此时也是一片真心不假,诸将热血沸腾,呼声震天,均愿为他肝脑涂地。
而後,他与格桑歃血为盟,两人各执牛耳立下友好盟约。
最後,他举起酒,朝向明玉,说要敬谢贤妻。
四座皆惊。虽都知道他极其宠爱柳夫人,为她做过不少惊世骇俗的事。可宠爱归宠爱,公然在庆功宴上,郑重其事地谢自家女人,真是闻所未闻的。。。荒唐。
本来麽,让女人在庆功宴上列席,已是极大的尊重和恩宠了。
衆将及匡泰都奇异望着他,岳子期却晓得其用意。
在座均是边关高品阶的干将,消息灵通,想来也听闻过明玉勾结前夫,偷布防图,致国北沦丧的谣言。褚策此举,一是替明玉澄清此谣言,二是要衆将知道,明玉是他忠诚的妻子,艰难时不离不弃的挚爱,他们认他做主公,就必须也认她为女主。
便细细说了明玉这一路来的作为,格桑丶匡泰均击桌呼应佐证,衆将听着渐渐生出感动,不想明玉一个娇娇女娥,为寻丈夫孤身来国北周旋丶打仗。这等坚贞贤妻,又怎会做出叛夫叛国的事。真相就是褚策所说的,万般恶因,皆自七公子褚萧起始。
“娘子!”褚策举杯,身後满厅将士亦齐齐举杯。
“娘子千金之躯,青春嫁我,待我恩重如山。我褚策今日起誓,往後馀生,与娘子携手共甘苦,同进退。凡我所有,皆为娘子所有,凡娘子所爱,我定为娘子求。今日席间衆人都做见证,我日後若心怀两意,辜负娘子,叫我褚策死无葬身之地!”
他声音洪亮,脊梁挺得笔直。衆将均叹服,岳子期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只想若自己是个女子,定也沉溺于这铁汉柔情之中。
却见明玉面色苍白,手上酒盏哐当吊在地上,掩口红了眼眶。
衆人顺着明玉目光看去,见是一西厥军士不慎掀翻了格桑身後的木匣,而那木匣里装着敏木尔的人头,碌碌滚到了明玉脚边,瞪大眼,望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