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总想着会给别人添麻烦。事实上,我希望你能多麻烦我一些。」
「可是我……对不起。」
莫德里奇垂下目光,盯着夫人特意为今晚挑选的深红色中点缀着绿色和金色斑点的圣诞风格餐具。
转眼又到了所有人翘首以盼的圣诞节,贝尔老早就定了回家的车票,克拉尼察也问他要不要买同一班航班,帕夫柳琴科是实验室里最後一个走的,临走前送给莫德里奇一盒甜得要命的巧克力。
莫德里奇和以往一样没有回家,窝在空荡荡的学生公寓里吃着巧克力,百无聊赖地重复通关新出的《文明》。教授却在这时打来电话,邀请自己去他家一起过节。
「卢卡,你是不是又没回家?」
「嗯……祝您圣诞快乐。」
「来我家里一起过节吧,今天做了牛肉汤,你一定会喜欢。」
莫德里奇望了望教授因为喝了些许葡萄酒酒而闪闪发亮的脸孔,把想说的话吞进肚子。「谢谢您,教授。我是您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可以自己解决问题。」
「不,卢卡,你应该比谁都明白,就算成了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也需要为情绪寻找出口。你看上去总是很好,可是不快乐。」
莫德里奇的喉咙紧了紧,不过还是很快接话,「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教授看上去还想说点什麽,不过放弃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被夫人翻着白眼夺走高脚杯。「卢卡,我真的希望可以帮助你。」
莫德里奇笑笑,无意识地捏紧手里的刀叉,「您已经帮助我太多太多了,甚至比我的家人,比我真正的父亲还要——」
手指一滑,带动牛排刀在瓷盘上切割出刺耳的哀鸣,他咽下後面的单词,恰好这时正在装饰圣诞树的兄弟俩向他招手,「卢卡,能不能过来帮一下忙?」
德扬和伊万也早已和他相处得很熟,如同真正的兄弟,只是小伊万一跟他说话就会脸红,莫德里奇想一定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伊万把自己留着长发的背影认成女孩的缘故。
「圣诞快乐!」
壁炉里充满橘红色的光芒,客厅里飘动着奶茶和蜡烛的香气,伊万拉着他玩大富翁玩到昏昏欲睡,然後他们被夫人挨个儿赶进浴室。
那些被火光映照得暖洋洋的面孔此刻被抽去了全部颜色,凝固成雨中石碑上冰冷的微笑。莫德里奇撑着黑色的伞,雨珠砰砰撞击头顶的伞布,又从伞沿滴答滚落,连缀成线。
牧师的声音听上去遥远又模糊,像是自另一个时空传来,「……愿上帝抚慰这颗值得尊敬的心灵,他用他的生命在这世界传递着希望丶梦想和爱,直至永远。我们无比感谢他的付出,并终有一天与安息在此的伟大灵魂再次相逢……」
莫德里奇咬着下唇低头,发觉自己的领带结皱了起来。刚想擡手整理,葬礼的主持人已经开始领着他们上前为遇难者献花,在花桶面前,莫德里奇短暂犹豫之後选了一束明艳的天竺葵。
他前後左右的同学丶朋友都拿着白色的百合或者玫瑰,那一瞬间莫德里奇觉得手里的天竺葵显得过于刺眼,可是人群已经开始移动,他只好跟着大家的步伐向前行进。
这是莫德里奇成年以来第一次参加葬礼,他才知道原来墓穴要挖得这麽深,而棺材看上去又是那麽的薄,仿佛只需片刻就会在土里分解成腐殖质,从而消除一个人留在这世界的全部痕迹。棺材顶部的花朵都是白色的,他放下天竺葵,为自己看似不够妥当的选择而心慌意乱。
随後,他的花被另一支天竺葵压住,两团跳动的红色像雨中燃烧的火和血,灼灼地刺痛眼睛。莫德里奇在雨中转身,只看到一个矮一头的人影,打着一把较小的黑伞站在自己身後。
「抱歉,有没有溅到水?」莫德里奇伸手抹去伊万肩头的水珠。
「没关系。」
伊万穿着不那麽合体的黑色风衣,表情郑重。想必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会十四岁的男孩如何打领结,此刻他的领带和莫德里奇的一样,也乱糟糟地缩成一团。
「伊万……」莫德里奇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从生锈齿轮间挤压出来的。
「这是爸爸妈妈最喜欢的花,但德扬喜不喜欢,我没那麽确定。」
伊万的目光继续望着鲜艳的天竺葵,食指勾住莫德里奇没有撑伞的另一只手的小指头,「如果我上周末没有历史考试就好了,妈妈就不会催着爸爸赶回来,也不会从伯明翰接德扬回家。」
莫德里奇低头去看,小小的男孩面色苍白却平静。「不,别这麽说。」
「如果我不去考试就好了……」
他扔掉雨伞,任由大雨疯狂浇灌全身,然後半蹲下身子,双手扶住少年的肩膀。「伊万,听着,这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