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东胡族的使者不请自来,双手奉上一卷羊皮纸,图伊认的中原字不算多,使者便以口述——两方联盟,合兵一处,突袭那道如天堑般横亘在草原与南方沃土之间的连绵千山,往南是丰饶的沃土,不同于西北的苍茫,什莫族能够分得的战利品在使者口中唾沫横飞而出。
图伊没有应下,也没有回绝,只说他要同族中商量,还要问询长生天,使者笑着道应当,眼中的鄙夷他也没有忽视。
东胡族的邀约太过突然,甚至让他嗅到阴谋的味道,图伊思考了数日都还未定下,在他身后,年轻的勇士哈则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和困惑,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首领,东胡族的鹰旗已经竖起,他们的勇士像沙暴一样聚集。使者说,机会千载难逢……我们,答应吗?”
图伊没有立刻回头,裂风吹动他鬓角夹杂着霜雪的头发,许久,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像滚过戈壁的闷雷,每一个字都砸在哈则的心上:
“答应?”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深刻的皱纹在阴影中如同刀刻,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混合着疲惫、洞察和一种沉重的无奈。“哈则,你看到的是什么?一场分享盛宴的盟约吗?”
哈则被他眼中的沉重震慑,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言语。
图伊抬起粗糙的手,指向那片南边的土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南边的大国有他们的守护神,就像我族的长生天,你见过那个人吗?”
哈则摇头,他才成年,参加过族中的许多次游猎,却没有见过族外的人。
图伊继续道:“我像你这般大时也有野心,族中的所有勇士我都挑战过,却败给了他。”
“那时的他,我想想,比你的年岁还小,人却是无法刺穿的顽石。”
图伊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东胡的那位野心不小,邀请我们联盟,是想让我们作为他用来撞开那道天堑的‘攻城锤’,是消耗品!是铺在胜利之路最前面的、注定要流尽鲜血的石头!”
哈则的脸色白了白,争辩道:“可是首领,使者说……战利品按战功分配……”
“战功?”图伊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打断了他,“在东胡的天平上,我们整个部族战士的性命,不值一提,我们倾巢而出,就算侥幸不死在山下,最后能分到的,不过是他们啃剩下的骨头渣滓,还要付出多少好儿郎的性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脚下自己部族的营地。那里篝火点点,炊烟袅袅,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和妇人呼唤归家的声音。经过内乱之后,他致力于让大家休养生息,如果此时再起战争,那族中的勇士只会越来越少,毫无疑问,那便是部族的衰落。
“更重要的是,哈则,”图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悲凉,“那道关,不仅仅是山。它隔开的,是两种部族。草原是我们的根,是长生天赐予我们驾马驰骋的地方。关内的世界,繁华似锦,却也暗藏杀机,如同极易忽视的沼泽,一旦卷入其中,就像雄鹰被关进金丝笼。东胡想成为关内的王,而我们……”
“或许会在那片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上,失去生命,更会忘记曾经孕养我们的雪水。”
一阵寒风掠过土丘,卷起枯草和尘土。图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当他再睁开眼时,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挣扎都沉入深潭,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不答应,东胡的兵师可能立刻就会调转方向,踏平我们这片水草并不丰美的营地,拿我们的头颅祭旗,再裹挟我们的妇孺去填充他的部族,甚至成为他们的试药人。我们……没有选择。”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却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草原的法则就是如此,哈则。狼群捕猎,弱小的狼要么追随,要么被撕碎。我们太弱小了,弱小到连拒绝的资格,都是一种奢侈的妄想。”
图伊的目光再次投向自己部族那相对黯淡、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点点篝火。他的背影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显得无比孤独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部族的命运。
“传令下去吧,”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召集所有能拿起刀枪的勇士。告诉族人们……准备打仗。不是为了荣耀和财宝。”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苦涩与无奈,“是为了……活下去。像草原上最卑微的野草那样,汲取水的滋养,愿长生天会庇佑我们。”
他说完,不再看哈则,而是朝着天空做了几个手势祈祷,身后的哈则不知为何,草原最英勇的男儿第一次感到不安,是为了部族悬而未决的前途。
但愿长生天保佑我们。
他想。
千山之隔的西北军营中,烛芯“啪”地爆开一星火花,伏案疾书的章修笔锋一顿,一滴浓墨迅速在军报上洇开,他搁下笔,捏了捏紧锁的眉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桌角——那里空空如也,本该摆放着来自京城的邸报,已经连续七日空无一物。
“殿下,”赵峰的声音沙哑,“您已批阅了半日,歇息片刻吧?巡防营报,今日风沙过大,各部已按令加强警戒。”
章修没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发出单调的叩击声,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京城的消息还没传来吗?”
“许是天寒地冻,驿道艰难……”赵锋试图宽慰,但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西北驿道虽苦寒,但朝廷传递军情政令的八百里加急,从未无故断绝七日之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声,打破了堂内压抑的寂静。
“报——!”一个浑身裹挟着寒气与尘土的小兵几乎是扑进堂来,单膝跪地,气息粗重,脸上带着惊惧,“启禀统帅!北、北边出事了!”
章修“霍”地站起:“何事?”
小兵喘着粗气,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小的随斥候小队深入空谷附近哨探,发现……发现什莫族的精骑正在大规模集结!人数远超以往秋掠!他们似乎在向千山方向移动,动作极快,绝非寻常游牧!”
“千山?!”赵锋冷声道,“那里已近我朝边域!他们想干什么?”
章修的脸色瞬间难看,虽说什莫族换了新首领,还向安国求亲,但圣人没应,因此不放心才派自己前来督军,自他来此,什莫族一直老实,没想到这回居然懂了,而且绝不是
小规模的劫掠,这是有预谋的军事调动!是战备!
更深的焦灼猛地窜上章修心头。部落异动,狼烟将起!这本是边关常事,他身为镇守大将,自有应对之策。但此刻,那七日断绝的京城音讯,让他有种更加不好的预感。
简直是内忧外患。
“集结规模?可看清旗号?”章修回过神,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
“回统帅!尘土太大,旗号未能辨清,但马匹精壮,甲胄反光,必是主力!”小兵努力回忆着方才所见。
“再探!”章修沉思片刻道,“加派三倍人手,我要知道他们每一刻的动向!快去!”
“得令!”小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堂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风沙扑打窗户的呜咽声,以及烛火不安的跳动。赵锋看着郡王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代表什莫族领地的那个标记上。
“殿下……”赵锋想到什么,上前一步,声音凝重,“西北异动,非同小可。是否……立即整军备战?同时,是否要向京城八百里加急奏报?”
“备战!立即备战!”章修踱到窗边,猛地推开沉重的木窗。凛冽的寒风裹着沙粒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稍微冷却了一瞬。他望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无垠的戈壁和连绵的群山,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暂时压下了所有纷乱思绪,“增兵一倍!烽燧台十二时辰双岗!所有斥候撒出去!粮草、军械、滚木礌石,全部给我检查到位!告诉各营主将,随即应战!”
“是!”赵锋抱拳领命,肃杀之气弥漫。
“至于京城……”章修的声音低沉下来,“再派一队精锐信使,乔装改扮,分三路,走最险的密道,务必把军情和我的亲笔信送出去!同时,放出我们的猎鹰,往京城方向。”
“属下明白!”
章修沉默片刻,忽然下令,“牵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