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谢道疏所言为真,那朝堂对于窠林城并不是弃之不顾。
“接着呢?”
“消息传回京城,圣人大怒,派人细查真相,又派季兴文同常社将军一道护送赈灾银两,这回便遭了山中倾塌。”
“一时朝中有人便起了闲话,说是窠林城不祥,襄助者必死。”
章问虞冷笑:“一群没脑子的玩意儿,本宫只问赈灾银两的去向呢?”
“不知所踪。”谢道疏这一路上也在揣摩这事,明显有人在途中杀了赈灾之人,卷走赈灾银两,但他至今想不通的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如若只是想抢走赈灾银两,那为何非要盯着窠林城呢?”谢道疏伸手拂去身上不知何时粘上的落花,动作自然。
“而且又为何臣此次带人前来,便能安稳到了窠林城?”
章问虞亦有这般疑惑,窠林城分明没有遇上水灾抑或是战争,为何平故就生了瘟疫,她隐约觉得不是天灾,反而是人为。
谢道疏见这位福安帝姬神色有异,便开口问道:“帝姬可是想到了什么?”
章问虞没有答,只说道:“这两日城中来了不少流民,谢大人若是无事,便好生在屋子里呆着。”
语罢,便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只不过这回她去的另一方向。
谢道疏立在原地,心道有趣,看来这窠林城同京城一般,亦是暗藏风波。
翌日,江愁余照例去谭家查看李方的情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在宅院中接连不绝,隔着面巾嗅到的是新药方的苦涩味,“娘子。”寇伯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焦灼熬煎后的枯槁气息。
“新药方成效如何?”江愁余扫了一眼堂中的患者,相比于先前还要更多,甚至有不少新的面孔,想来是这些时日送来的。
寇伯摇摇头,“章娘子送来的药方对轻症者有用,不过对疫毒侵入肺腑的百姓收效甚微。”他顿了顿道:“那人今日也未曾醒来,恕属下直言。”
“此处不干净,娘子不必日日前来。”寇伯劝道,江娘子体弱,相比于常人更易染上疫病,若是日日来此,喝再多避瘟汤都于事无补。他更不敢想,若是江娘子染上时疫,少将军会如何发怒。
江愁余知晓寇伯是为了自己,于是应道:“劳烦寇伯。”
“不敢当。”
待寇伯走后,江愁余便进了里屋,李方依旧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胸腹较先前起伏更大,总算是有醒过来的希望,她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的瞬间,“呃…咳咳咳…呕——!”
江愁余身体猛地一晃,剧烈的呛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她不得不一手死死撑住旁边一根冰冷的廊柱,一手捂住口鼻,整个人因剧烈的咳嗽而蜷缩、颤抖。
“娘子!”一向冷静的禾安喊道,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惊恐,身体迅捷地冲了进来,瞬间扑到江愁余身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扶住。
“别…别过来!”江愁余意识到什么,抬起颤抖的手拦住她,声音因剧烈的咳嗽而断断续续,透过捂着口鼻的指缝,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撕扯的痛楚,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缓缓滑落在地。
禾安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冻住。她看着眼前这个剧烈咳嗽、身形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身影,她的脸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似乎也是意识到什么,她猛地冲外边喊道:“寇伯——!”
寇伯闻声匆匆赶来,瞧见江愁余的模样,腿先软了,心中一直担忧之事成真,他拖着药箱冲到江愁余旁边,颤抖的手搭上后者的脉搏,把到这几日无比熟悉的脉象,他声音几乎不成调,甚至胆怯地看向禾安:“娘子……染上疫病了……”
大堂角落里,几个尚有意识的病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发出微弱的、惊恐的抽气声。
江愁余隐隐约约听到寇伯所言,她的声音极其沙哑、虚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扶我…去后堂……”仿佛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
夜色泼墨,无边无际的暗色笼罩着窠林城。宅院后堂一间相对完整的小厢房里,点着烛火,光晕勾勒出床上之人深陷的眼窝和毫无血色的唇瓣,每一次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门外,刻意压低的对话声穿过厚厚的门板,断断续续。
“寇大夫…愁愁她如何…”听到江愁余昏迷匆匆赶来的孟别湘又看了眼隐隐约约透出的无声无声的人影。她声音干涩沙哑,心中满是懊恼,早知江愁余来的那一天便该让她离开,不然也不会染上时疫。
寇伯缓缓摇头,那动作沉重,声音疲惫,带着说不出的迷茫:“娘子的病症远比我料想的严重,如今只能先灌一幅黄药,全看娘子明日能否醒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不敢说出更坏的后果。
孟别湘身子一晃,好在旁边的魏促及时扶住,他的手亦是颤抖得不行。
寇伯叹息一声,这叹息在湿冷的空气里凝成一道白气,又迅速消散。“我再去试试新药。”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先让娘子…安静休憩。”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转身,脚步沉重地拖着药箱,一步步挪回药房。
孟别湘紧蹙着眉,魏促提醒道:“谢大人这次来带了不少新药材,就在库房中,说不准江娘子能用上。”
“对对对,随我去库房。”
孟别湘打起精神,带着魏促大步离去,朝着窠林城的库房赶去。
堂外,禾安抱胸守在前门,脸色难看。浑然不知后窗处,一声细微到几乎没声的轻响——嗒。
窗栓,无声无息地被人从外滑开。
一道影子落地时,足尖点地,轻如鸿毛,连烛火都只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几乎未曾惊动房外的人。她全身包裹在玄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沉静无波,如同和毫无波动的渊口。
蒙面人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向躺着人的拔步床。她无声地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锦帐,动作利落,被隔开的烛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江愁余毫无生气的脸。
她的目光在江愁余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眸亦是闪过复杂的情绪,快得令人无从捕捉。随即,她抬起了右手,同时发出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如同呢喃轻语,从她蒙面的黑巾后逸出:“江妹妹……”那声音细润:“所错非你,只可惜你阻了许多人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右手露出一点寒芒,三寸银针,针身细若毫发,在昏黄的烛火下,流转着一种非金非铁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幽光,若是刺入肌肤之中,极难发现。
烛火恰在此时猛地一跳,光影将那抹针尖的寒芒瞬间放大。就在这寒光刺人的千钧一发之际——
床上那毫无生气的江愁余睁眼了,双目无神,仿佛如同鬼魂附体。
蒙面人被惊得后退一步,随即四周发出几声脆响。
“砰!砰!砰!”
前门以及破开的窗棂、以及屏风之后轰然向内爆裂,木屑四处纷飞,几道如狼似虎的身影,裹挟着浓烈的杀气和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闪出,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之下划出数道刺目的寒芒,瞬间交叉,死死架在了蒙面人的脖颈之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得蒙面人浑身汗毛倒竖,惊魂未定。
“别动!”禾安冷脸警告蒙面人,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白日的绝望和悲痛?只有攫住猎物的寒冷目光。
与此同时,墙角一盏被刻意隐藏的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这狭小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