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人偶,彩色的丝绸之下,就是空心的木头。“老人家,您唱牵丝戏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六十年了,不对,以前也唱,为了逗那个故人开心。“七十年,八十年……不记得了,反正很久了。”“那您这一辈子都搭在牵丝戏了啊,您不成家吗?”年轻人十分惊讶:“应该是没成家吧,有家的人不会这样游荡的。”说着,又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冷啊冷啊,这火熄灭了之后,咱们估摸着要被冻死在这里了。”他也觉得十分冷,冷的五脏六腑都像是灌入了凉风,他裹紧了残破的棉衣,顺手将人偶捡起来拥在怀里,谁知道手冻僵了,一下没拿住,人偶掉了出来,他又拿,又掉了。而后,他的动作停下了,嘴角一弯,忽的大笑起来。年轻人被吓的往后一躲:“老人家,您怎么了?”“我这一生,因你而荣耀,也为你而累,这场债,我不还了,不还了!”他忽然起身,边说着,边大笑着,而后,反手一丢,人偶落入火堆中,忽的一下,火苗蹿了起来,他连忙伸出手放在火堆旁,满面都是兴奋:“快来烤火啊,这样就不冷了。”火苗哔哔啵啵,人偶很快就与火堆融为一体,年轻人坐在一旁,望着那火中的光影,渐渐微眯了眼睛。牵丝戏(4)在年轻人微眯的眼中,那火苗中的人偶,赫然是一位彩衣翩然的女子,顾盼生辉,辗转多情,没有牵丝,它依旧轻舞,舞姿里,一张面容美的惊心动魄。一曲终了,依旧变成了人偶,绚烂的光芒在火中款款消散。年轻人推了推刚刚入睡的老人:“快看,你的人偶活了!”老人揉一揉惺忪的眼:“活什么活?都是你,我明明在梦里看到了她,她在跳舞,跳的和牵丝戏上的人偶一样好,你为什么叫醒我?”说罢,又沉沉睡去了,这回睡的却不安稳,又裹了几次棉衣,依旧瑟瑟发抖,最后无奈的睁开眼:“太冷了,是不是已经烧完了?”“是啊,烧完了。”“那就是天要亡我,我今天必定命绝于此。”他望着火堆里的残木,忽而仰头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渐渐没有了声音。年轻人等了片刻,起身去触摸他的鼻息,一切都趋于平静,就像是外面悄然而落的雪,无声无息的掩盖了万物。火苗渐渐止息了,直到没有半点火星子,年轻人取下帽子,抚了抚长发,从火堆中捡出那个人偶,伸手一挥,烧焦的外衣又重新变的斑斓。“你跳的真美。”她说。人偶温婉一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我是来找你的。”她又说。人偶一皱眉,露出疑惑的目光。“多年前,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正好路过洛阳,只好在那里躲避,在那个皇城祭台上,有一人拦住了我去路,她说自己被挂在城墙上,模样很丑,无脸面对皇城,但是她走不出祭台,让我帮她取下来。”年轻人笑了笑:“我避雨闲着没事,就帮了一把,把她的皮囊给收走了。”人偶微微笑着,从她手中跳下。“那皮囊我保存的挺好,既然你已经有了灵识,不如就给你吧。”年轻人又说:“你跟她熟,这样你在人间也方便。”“只是……你是无心之物,她亦然,你再怎么样,都修炼不出血肉,往后便是活死人一个,若想维持人的状态,只能不断的吸取人类的精神血气,幸好这人间的精气倒是取之不尽的。”人偶喜形于色,翻转轻舞。多年之后,人偶与皮囊,早已经浑然一体。许轻蝉在季家人面前讲诉的故事,只讲到了人偶被投入火中,后面的不消说,对于季家,是没有用的。季老爷诚惶诚恐:“我家先祖他……他在最后一刻,还是负了那轻云公主?”是的,忏悔了数十年,在最后一刻,终究是前功尽弃。“他没有完成的事,只能由他的子孙后代来偿还了。”许轻蝉说着,将那画像一拂:“你说,这轻云公主的画像,到底配不配放在季家的祠堂?”其实季桑榆一生或许风光了一段时间,可是大多数的人生还是在流浪与凄苦中度过,然而,季家的后代,却因为轻云公主,泽福至今。季老爷擦拭了一把汗水:“若是能让犬子恢复正常,一切谨遵姑娘指示。”后来,名门望族的季家,祠堂正中间的位置上,挂了一位年轻女子的画像。季小公子前来拜会的时候,对着许轻蝉愣了许久,最后惶惶一跪:“我梦见人偶变成人形,翩然起舞,那人形就是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