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看不见那人偶了,究竟被踢到了何处,没人知道。被挖空的皮囊悬在城墙三天,第三天的时候,下起了大雨,皮囊不见了,许是被雨水冲走,不过也没有人在意。轻云公主死后,对于季家的府邸,没什么太大的改变,那个女孩往日里只居于一隅,也没什么动静,如今这房间拨给了丞相之女带来的丫鬟住了。是的,丞相之女嫁入了府邸,而后的季桑榆,当真平步青云,官升的像是上楼梯一样,一步一步接连不断,此年他才刚到三十岁,未来的大好人生路,想来着实美满。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又过大半年,妻子再次有孕,皇帝直接下了圣旨,若这是个女儿,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当年流浪的季桑榆,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如今的风光荣耀。“既然如此……”时光悠悠转转,又是六百年后。许轻蝉回头,见说话的是季夫人。“既然如此,老祖宗为什么后来又抛弃妻子离开了家?”她皱着眉头,说话间,忽然恍然大悟:“是不是你……不,是不是那轻云公主的鬼魂来索命了?”“被祭天的人,魂魄都入了祭祀台封印,是不会有鬼魂索命的。”谢无衣接过话来。“是。”许轻蝉点头:“没有鬼魂索命。”又厉声道:“再说一遍,我不是轻云公主。”而后回头,盯着那副画,看的出神。季老爷连忙拱手:“姑娘,我家先祖有交代,这画像不许丢失遗弃,可见先祖对于轻云公主也不是完全没有良知的,他当时那个处境却也很难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不肯原谅吗?”“你家先祖不许遗弃?”许轻蝉冷笑:“明明是你们的先祖夫人不许。”季桑榆的结发妻子,丞相之女,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名与姓,却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她对轻云公主的同情与钦佩,以及对季桑榆的扶持和帮助,都使得季桑榆后来的离家变成了不可饶恕的负心。季桑榆在本该表达爱意的合适时候,将轻云公主狠心的交出去,而后,又在不合适的时候,突然后悔了。后悔来的猝不及防,仅仅因为有一天,在宫中行走的时候,被个东西绊了一跤,定睛一看,那个曾经色彩斑斓,如今沾满血迹的人偶,赫然出现在脚边。一瞬间如风云变色,山崩地裂,所有的思绪决堤一般涌出来,那些相伴的静好岁月,历历浮现眼前,那时临别的平淡,在此刻都是刺入心尖的刀,一下一下凌迟。他先是惶恐的将人偶丢出,而后,又慌忙如珍宝一样抱在怀里,时至此刻,他忽然清明,意识到,自己原来爱她。这爱一旦说出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关于她死,他好像没有太多的印象了,总也想不清楚细节,他唯一在意的,是没有给她表演最后一场牵丝戏。从那天以后,他再不入家门,一个人偶就是他全部家当,他在人间游走,以表演牵丝戏为生,从晨起到日暮,从壮年到迟暮,一直到衣衫褴褛,白发苍苍,只手中人偶鲜艳如新生。他走过了许多地方,却没有回过这洛阳城。他以为自己的余生在为逝去的人诉说,那是没有来得及出口的爱意,他将所有的思念化成了手中轻舞的人偶,可是他忘记了,那逝去的人是被挖了心的,她没有心,他手中的人偶,也没有心。“姑娘,我家先祖不是后悔了么,他用了自己余下来的几十年光阴偿还了之前犯的错。”季老爷又说。“是啊,他带着人偶,在人间游走了六十年。”许轻蝉点头,眼里平静如水:“然后,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晚上,他离去了,六十年的光阴,呵呵……”这一声冷笑,让季老爷一震。季桑榆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蜷缩于一间破庙里,面前的火堆火势渐渐的小了,没有柴火,没有可以点燃的东西,他的目光迷离,行如枯朽。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戴着破帽子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抖落一身风雪,看了看,凑到他的火堆前:“老人家,借个火吧。”他缓缓抬头:“火要灭了。”“无妨,比别处缓和。”年轻人坐在他身边,盯着他手中人偶,看了许久,玩笑的说了句:“您这人偶穿的比您都好。”他听了此话,将人偶举起来,看着那笑容明媚,也许是老眼昏花了,也或许是神智已经不清楚了,他竟然觉得,这个人偶越来越像一个故人。唯有不同的是,那个故人,喜爱一袭白衣。“好冷啊。”年轻人又说:“外面都是雪,找不到可以烧火的东西,这时候要是有个木头什么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