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被浊气刺激到,某个牢房内传出粗粝的咳嗽声。声音并不亮堂,如老人迟暮的悲鸣。
林铮独自一人闻声走去,沿路的守卫半跪复起以示尊重,整个过程训练有素而不发出一点声响,足以看出,这是精兵中的精兵。而林铮也不负君上所托,不过两日便抓来了永乐侯的心腹之一。面对这座大厦林铮选择从基石凿起,一点一点的蚕食,终会倾倒。
锁着牢门的锁链有三道,开启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牢里的那个人只瑟缩在墙角,连头也未抬,他手脚上的指甲早已被扯走,鲜血顺着指缝脚缝向下流淌,整个人像是浸泡在血水中,骇人又心惊。
牢门终于被拉开,发出笨拙的“吱呀”声,林铮看着眼前的颜承继,神色漠然。
两人便这般在浑暗的烛光下,一个站立如松,一个如一滩烂泥。静对无言良久。
林铮想,他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地步。
“对于你来说,活着是件绝望的事吗?只要你将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会让你活下来。”林铮蹲下身,拂开颜承继眼前的头发,这人才颤动下眼帘,眼中的神情却毫无波动,似乎对林铮的言语无知无觉。
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有甚区别?他别无所求,只觉得快要解脱了。
真的毫无所求吗?林铮从袖口抽出一叠纸正对着颜承继的眼。颜承继年幼时进过私塾,是以是认得字的:“这上面记录着那些曾经试图帮助过你的人,虽然基本上都被颜喻弄死了,可他们的家人有些还活着。”
言罢,只见那早已成一滩烂泥的人儿瞬间便支棱了起来,只身体跟不上意识,疼痛让他喘不过气猛的咳嗽了起来,这咳嗽声也如小猫叫般低哑。
找到软肋一击即中,这才是林铮真正的行事作风。他心是冷的,如浮萍,自然也眷恋温暖。将心比心。那些曾经帮助过颜承继的人,在他心中的份量自然是不同的。
鸢歌在林铮心里的份量如何,那些人对颜承继来说就是何种的份量。是可以为其豁出性命的重要。
“你想做什么?”颜承继终究还是妥协了。选择怎么死,还是不同的。
“我做什么,取决于你怎么做。”林铮耐心十足。打开了个口子,后面能漏多少风就不是颜承继能控制的了的。
“有些秘密,我说了就一定会死……只求你能照拂这些人……他们都是好心人,是无辜的。要怪就怪我们,还有我们这些人的身份……呵。”颜承继自嘲道。
“身份?”林铮挑眉。继续听下去。
“我们是大胤人。”
“大胤?”他从原主记忆中根本就没有检索出这个国家,他只知这天下有大沥和大余,大胤又是从何而来?
“是了,你未及冠,自然是不知道,百年前这片土地上只有大胤这一个国家……而大沥和大余,不过是后来的窃国者罢了。他们平分了大胤的天下,屠戮了大胤的百姓,焚毁了大胤的书籍,历史便这样断层了。
后世人只知大沥和大余,不知曾经的泱泱大胤。而你们这些大沥和大余的人,原先不过是大胤圈养的奴隶,是用来贩卖的交易品……”说到这里,颜承继原本以为眼前的人会动怒,却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眉眼,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信我说的话?”
“你继续说。”林铮原也不是属于这片土地上的人,自然不觉得有被冒犯到。他接受到的是人生而平等的教育,自然觉得奴隶什么的,将人划分阶级层次是件可笑的事,不过是上位者为了奴役旁人所使用的手段罢了。想想当初要真是奴隶翻身做主人的情景,他也只会暗赞一句“干得漂亮”。也仅此而已。
“永乐侯……他也是大胤人,所以才会对我哥信任有加,他们是打小的交情。”
“那么你呢?他们是打小的交情,你也应该是……怎么就混得这么惨?”林铮对这些话半信半疑,自然眼带审视。
“……”颜承继面色复杂,连张了几次口,却又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有些喘不过气,头晕,可以好好休息下明日再说成吗?你也看的出来,以我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是难以为继。”
难以为继是假,无法启齿是真。再加上他有私心,或许能拖延时日,待等来永乐侯的救兵。毕竟他与他哥长得一模一样。再加上,他为了逃跑,暗自揣摩他哥的言行举止,将他哥的神态习性学了个十成十,他哥知道的秘密,他大多都知道,连那些暗网脉络都探得一清二楚,要是李代桃僵,也未尝不可。
只一点,他哥会武,他不会,所以一直不敢有所行动,从前想的只是离开是非之地,越远越好。一次次的失败,还牵连到旁人,他便渐渐的歇了心思。他不想再害旁人丧命了。他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活了二十余年,也该去地下陪伴父母了。
颜承继的身体状况林铮是清楚的,说些话还是有精力的,无非是不想再说罢了。
林铮却不想给他推脱的机会,又施施然在颜承继心里砸下一颗重雷:“看来,你并不想见你的王家婶婶。”
“王婶还活着?!真的!!”她可是在他面前断气的呀!颜承继一时间仿佛喜从天降,却又往后一个倒仰,像是被这消息砸中到懵了过去。不知所措,想要上前质问,行止间牵连到全身的伤处,顿时疼得清醒了过来。他想去相信却又不敢去相信。
第139章第一百三十九章命运多舛之人偏……
说起这王婶也是一命运多舛之人,十五岁成婚当日新郎官接亲途中遇到流寇不幸殒命,还未拜堂便成了寡妇。婆婆公公不是个好相与的,再加上新郎官是独子,时人流言便传的沸沸扬扬说这王婶怕不是克夫?
婆婆公公找不到那流寇的下落,便将仇恨放在了王婶身上,这结亲便成了结仇。这两人不厌其烦的去王家闹,去王家的商铺闹。吃拿嚼用,无所不用其极,俨然两个泼皮。声称没了儿子便叫王婶养老,一副要赖在王家死活不走的模样。
时人都对女子过多苛刻,而王婶的父母是性情带点懦弱的良善人,王婶性格有刚毅的一面却也困于流言蜚语,她十八岁的哥哥参军未归,王家上下没有个顶梁柱,便在两年内由原本的还算富裕,被这亲家两老百般缠磨唾骂下舍去了一身的钱财,开始变得落魄起来。
王婶咬牙想反抗的时候,偏一个“孝”字便压垮了她。自从新郎官盖上了棺材板,这婆婆公公便不事生产,还要上好的待遇,王家无法满足,精力被闹得放不到商铺上,败落是正常的事,两年内王婶的父亲神伤过度,来不及救治,一命呜呼,其母伤痛之余也跟着去了。
至此,留下王婶一个人支撑门楣,还要赡养所谓的婆婆公公。
好在第三年里,王婶的亲哥哥王钟从前线回来被选中做暗卫,学得了一身的好本事。本想着回家改善家里的生活,谁曾想走时是三个亲人,回来时却只见到了一个妹妹和两个泼皮。不由得怒上心头,借由权利之便,打断了这两个泼皮的腿,将其赶离了京都。
只死去的亲人再也不能复生,而亲妹妹也成了十八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碍得这克夫的名声,也不是什么天香国色,为生活所迫王婶整个人也显得比旁人老态,王钟找了媒婆去门当户对的人家,也没有人愿意娶王婶。如此王婶的亲事便耽搁了下来。
王钟不懂,明明他妹妹连拜堂都不曾,怎么就成了二嫁还克夫了呢?在一次酒后王钟和同僚诉苦,这同僚是个单身,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因为和王钟交好往日里也见过王婶,有着那么几分好感,便上了心。
后来……同僚和王婶成了亲,上无长辈,后又得了两个儿子,日子越过越好。本以为苦尽甘来。谁曾想,同僚在为上头办事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永乐侯管事家的幼子。
那幼子仗着永乐侯的势做的却是伤天害理之事。同僚不过是不小心踩死了他的蛐蛐,赔偿道歉也不要,偏要人偿命。
出事当天,王婶正好去郊外的庄子,只去去便回所以便没带上两个孩子,王钟知晓的晚,未来得及救援……待王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地的狼藉,找到父子三人时是在乱葬岗里头。
王婶恨,天不公,整个人都哭得背气过去,也无法。只能和哥哥王钟收敛了父子三人的尸骨,带着仇恨如行尸般活下去。可连当今陛下都拿永乐侯无法,她这一介平民又能怎么办。只能在私下里和王钟利用职务之便收集永乐侯及其管家,管家幼子的罪证。只盼哪天能昭雪,最后在这些恶人身上踩上几脚,以泄心头之恨。
也许是那次哭背气的经历,让王婶察觉到自己的异于常人之处,她可以屏住呼吸一个时辰之久,只是人呈假死状。可这又如何?仍旧是升斗小民。无法与权贵相抗衡。
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婶查到了颜家双胞胎身上。或许是有心接近,自然察觉到了颜喻的表面良善暗地里的暴虐。看着颜承继,王婶想到了自己死去的两个儿子,渐渐的将颜承继当亲儿子看待,一心想着帮助他脱离苦海。
只可惜最后还是被颜喻察觉到,他将颜承继固定在参天大树上,又将王婶手脚绑住,一脚踩在王婶胸前固定住不让其挣扎,然后便笑着实施了加官进爵的刑
法。桑皮纸就这样在颜承继眼前打湿,然后一层层的慢慢地被颜喻贴在王婶的脸上,这样反复到第五张,王婶终于不再挣扎抽搐。
这是颜喻第一次当着颜承继的面杀人,颜承继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婶在他面前窒息而亡。也许是这一次的经历,让颜喻打开了心里的潘多拉盒子,他欢喜极了亲弟弟痛苦无助犹如万剑穿心的灰败模样。
后来,颜喻便常常在颜承继面前残杀那些对颜承继施以援手之人。颜承继越是痛苦异常,颜喻便越能欢心愉悦。这是一种病态的感情。由此,对于哥哥,颜承继由愧疚转为恨,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哥哥背后有永乐侯的支持,而他什么也没有,他尝试过无数次,除了牵连无辜之人,怎么也逃不出去,这里就像是个牢笼,怎么都摆脱不了。他想,死了也好,就当赎罪,为那些枉死之人赎罪……便歇了逃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