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扯着道路两旁的长幡,呼啦啦地响。
马蹄踩着积雪在道路上前进。云渺裹在一件大氅里,兜帽扯下来挡住风,手里握着乌骓马的缰绳,骑着马走在长长的队列的中间。
她旁边的那匹马拖着那辆关押淮西长史何全的囚车。
这个男人因为多日的受刑与关押已经奄奄一息,有人给他盖上了一件厚重的大氅,遮住了囚衣底下那些狰狞的血痕,扶着他靠坐在木栅栏和柴草之间。囚车里的男人就这么垂着头沉默地坐着,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脸,盘结的乱发上凝固着干涸的血。
从官道上劫囚出来以后沿着小路一直走,南乞帮的队列很快就要抵达道路尽头的河岸。
这片水域临近灞水,再往前就是渭水。他们这是要护送淮西长史乘船离开,经由渭水一路上黄河,最后抵达淮西。
放何全回淮西就像是放虎归山。户部侍郎司蘅已经准备了足够判此人无罪的大量证据,只要再花一个月左右就能彻底清洗掉他的罪行,还给他一个清白之身。再以此人在淮西三十万百姓中的声望来力压朝廷上反对的言论,何全回到淮西之后有很大的机会升任刺史。
车轱辘碾过积雪的道路,发出“嘎吱”的轻响,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就只有风雪的声音。
云渺低着头在想心事。这个裹在大氅里的女孩在这支队列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攥着缰绳的姿势还有些笨拙,低着头想心事的时候,漂亮的眼尾微微下垂,再勾起一点点,像是工笔画纸上最精致明艳的一笔。
这样的女孩看起来是那种特别乖巧温顺的世家贵族小姐,在软玉温香里被宠着哄着长大,不会混在这种夹杂着囚犯、乞丐和江湖杀手的队列里。
可她是这里所有人的领袖。
这时,靠坐在囚车里的男人忽地开口,声音嘶哑地问了一句:“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云渺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意识到这个人在对自己说话。她回答:“我是他的夫人。”
尽管没有说出名字,但是何全知道她说的人是那位年幼而淡漠的三殿下。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何全从那个少年的身上读出一种残忍而孤戾的东西。那个少年以淮西三十万百姓来要挟何全,对他来说三十万人只是赌桌上的筹码,而不是三十万条活生生的性命。
“像那样无情无心的人居然也会有人愿意陪在他身边么?”何全沙哑地笑了起来,肺里因为风雪和咳血而发出破风箱似的响声。
他咳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来,咳喘着说:“小姑娘,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
“不要和三殿下在一起。不要相信他。不要可怜他。更不要对他产生多余的情感。”
他缓缓地说,低沉地笑了几声,“我自己是这样的人,也了解这样的人。为了一点私心而不择手段的人,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等待他的只有一场不得好死的结局。”
“。。。。。。否则你会后悔的。”他沙哑地说完。
那几句劝告的话低沉而喑哑,又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淹没,说完以后,云渺没有任何反应,有一瞬间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可是许久之后,她拉了一下兜帽,低着头,很轻地回答:“我知道。”
积雪的道路尽头,河面上飘着一只小船,如同一片在水面上打旋的枯叶。船上的艄公撑着一根长杆,旁边一名青布大褂的年轻人掌着一盏风灯。
“何大人。”船上的洛西园面对着囚车抱袖长拜。
道路上的队列停下了。洛小九翻身下马,领着两个人把囚车推到岸边。河面上的小船缓缓地靠近,几个人把一块木板搭在岸边与小船之间。剩下的人都在等待云渺的命令。
打开囚车的钥匙掌握在云渺手里。要接何全出来必须经过这个女孩的同意。
然而她忽然从马背上的白麻布包裹里拔出天子剑,手指松松地握住剑柄,以剑尖对准了囚车里的犯人,系在剑上的红色丝绳在风里飘飞。
所有人都静了一下,抬头看向握着剑的女孩。
“淮西何子完。”云渺轻声说,一字一句,清脆的声线平静而冷冽,“你此刻还是戴罪之身,在放你出来之前,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夫人请问。”何全沙哑地回答。囚车里的男人双手高举过头顶,而后迎着天子剑长跪,动作与他面对三皇子跪下时一模一样,这个姿势是听候天子发落的意思。
“为何私蓄重兵?”云渺问。
“为震慑四邻,使两河州不敢轻窥江淮,护我淮西三十万百姓。”
“为何私运军械?”
“为整饬兵备,图请朝廷准我自领军务,护我淮西三十万百姓。”
“为何私绘舆图?”
“为大兴水利,决雷陂斥弃地以广灌溉,护我淮西三十万百姓。”
“那么你被判无罪了。”云渺轻声说。她以天子剑削去囚犯的一缕头发,而后双手握住剑柄,自上而下一划。
“当啷”一声,囚车的木门被削开一线。
洛西园在船上再次行了一个拜礼,几个人下船把何全扶上了甲板。岸边的人与船上的人彼此抱拳告别,小船飘飘摇摇地离开了岸边,驶往更远处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