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猝不及防,猛地咳嗽几声,“现在喊父亲还有些太早了。”
薛通面色涨红,“是我心急了。”
梅尧臣和刁娘子率先转过身,梅静宁用力在薛通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后者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我不是有意将心里话说出来的。”
梅静宁脸红了,“你可别说了。”
她刚刚还想与薛通说陈允渡只是看着不太好接近,其实对身边人十分照顾,这么一闹,她不好意思再和薛通并肩走在一排,走到许栀和的身边,默默抬头看着陈允渡。
陈允渡卡顿了两秒,放缓了步子,将许栀和身边的位置让给梅静宁。
后排只跟着薛通。陈允渡和他走在一排,薛通若有似无地想要放缓步子表示尊敬,陈允渡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无碍,一家人不计较这些。”
薛通呼吸都迟钝了几分,旋即快速跟上来,和陈允渡并肩而行,“陈大人,家父在家中常提起你,说你金鳞不束,未来可堪大才。你在相州所作的《雪锢相州记》我读了三遍,尤其是‘及霁,四望皑皑如银海,雪深没膝,衢巷尽失轮毂之迹’这一句。”
梅静宁还在专心听着薛通的话,还没等她在心底夸薛通一句“孺子可教”,耳边忽然响起了许栀和揶揄的笑:“我不是有意将心里话说出来的。”
梅静宁:“许姐姐,你变坏了。”
许栀和不认:“我可没有,我只是复述了那句话。”
梅静宁辩不过她,“笑吧笑吧,阿通年纪轻,笑一笑也无伤大雅,反正都是一家人。”
许栀和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确实,薛小郎君百闻不如一见,原以为是少年老成,没想到满怀少年意气。”
梅静宁:“姐姐也不必替他挽尊,直接说傻就是了。”
“他可不傻,”许栀和说,“否则也不能数年如一日的坚持看你,讨你欢心。他待人赤忱,很容易讨人喜欢。”
“这确实,父亲和母亲已经完全接受了他,”梅静宁道,“只是婚事在即,我心底忽地不安定起来,说来惭愧,明明一开始最期待的是我,可现在婚期将近,我却越发舍不得父亲和母亲,也舍不得许姐姐你。”
许栀和说:“不过几条巷子的距离,你若是想回来,直接叫人备了马车,我们随时随地都在。”
梅静宁目光希冀,一瞬后,又黯淡下来,“前些日子见了姨母,姨母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时常回娘家,怕导致流言蜚语,诸如夫妻不睦、家族不修……”
“荒谬,即便嫁出去了,你也依旧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要是想回来,直接回来就是,你爹娘可并非在意虚名之人,”许栀和看了一眼前排被梅尧臣举高高的陈问渔,“至于旁人的话,只当没听到就是了。”
梅静宁看着许栀和的侧脸,心中对于离开自己成长之地的担忧忽然消退了不少。
许姐姐说的对,即便是嫁了人,脚长在自己腿上,真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至于旁人无关痛痒的恶意揣测,当耳旁风付之一笑也罢了。
想明白后,她心情豁然开朗,亲昵地抱住许栀和的胳膊,如儿时撒娇般的蹭了蹭。
桌上的饭菜早已备好,众人落座,丫鬟有条不紊上前布菜。
近几年,陈允渡步步高升,梅尧臣也不甘示弱,颇有几分大器晚成的感觉。
只不过梅尧臣已经过了利禄心最鼎盛的年纪,没了年少时干预天公试比高的气魄和张狂,只想留在国子监中教书育人,将满身颠沛的见闻和渊博的学识传于学生。故虽然当今官职不如陈允渡高,但朝中小半官员都曾在国子监受过梅先生的点播,受人尊敬。
梅府的门庭恍然一新,有时梅尧臣都不知道自己是陈允渡的一场机缘,还是陈允渡给自己带来了机会,总之,梅府也愈发变好,祖宅那边选出了几个新的小辈,那是一群见了梅佐都要要叔伯和叔公的孩子,预备着六月送来一道听学。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梅尧臣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年纪大了,家宅中热闹点,他很喜欢。
家宴向来不遵循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两杯温酒下肚,连带着满院的春色都变得多愁善感,梅尧臣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忽地长叹一口气,“你这孩子,我惯是知道你的脾性,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担着。这一趟相州之行并不轻松,若不是富相公和冯京,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一路上的辛苦。”
说着说着,梅尧臣的嗓音中带上了哭腔。
冯京两年前和富弼的女儿成婚,这一趟跟着一道北上赈灾,比陈允渡早两日回来。若不是去了一样富府,他还不知道陈允渡这一路上多辛苦。
不仅要想着对抗天灾,还要时刻提防着人祸。
梅尧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筷子放在一旁,刷地一下站起身。
刁娘子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不是说好了孩子过来让他安安心心吃顿饭吗?就说不该让你喝这酒水,两杯下肚,你什么都忘了是吧?”
梅尧臣眼眶湿润,倒是没哭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我就是心疼允渡,他年纪还小呢。”
陈允渡自入朝后名字便一直响当当,以至于不少人都忘了,他现在刚到二十五。
刁娘子也心中酸楚,但此刻小辈都在场,梅尧臣喝酒已然失态,她身为长辈应控制局面。
她伸手拍了拍梅尧臣的背安抚道:“好啦好啦,别难过,允渡不是好好地在陪你吃饭吗?他一路上本就辛苦,你还让不让他好好吃完这顿饭了?”
第176章春笋“还得她爹爹抱。”……
被教训的梅尧臣回神,他抹了抹脸,“是我多嘴了,今日大家团聚一处,不说那些不开心的。”
刁娘子松了一口气。
陈允渡知道梅尧臣是太过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扶着梅尧臣坐回位置上,“好在此行一路平安,等饭后,学生还有一些疑问求教。”
梅尧臣眼睛一亮,他克制着自己的喜悦矜持道:“虽然你现在瞧着不错,可阅历还是不及我,勤学多问,这样才对。”
刁娘子看着眼前这一幕,笑着道:“夸你两句,你就恨不得尾巴翘上天?”
堂中又恢复了活络的气氛。
饭后,梅尧臣与陈允渡一道朝书房走去,薛通站在后面欲言又止。
陈允渡脚步微微一顿,朝着站在柱子旁边的薛通道:“你一道过来。”
薛通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陈允渡,梅静宁在旁边催促他,“快去呀,和你说过,父亲和允渡兄长都是很好说话的人。你在他们面前不必拘束,但也不要失礼。”
“我记得,你放心。”薛通低声向她保证,“那我去了。”
梅静宁:“你个呆头鹅,快些去吧。”
梅尧臣和陈允渡站在原地等他,三人聚齐,才一道朝着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