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芾循声过去,便见一群百姓围在一间断柱掉瓦、摇摇欲坠的房屋前。
这间房实在被冲塌得严重,只剩两三根柱础苦苦支撑,好似一阵风刮来便能吹塌。
她驻足问道:“阿婆,这是怎么了?”
那位阿婆摇头苦叹:“妙芸带着个三岁的孩子,躲在里头不肯出来。”
姜芾蹙眉,疑道:“就没有人进去劝劝吗?”
她这一路走来看到许多这样的百姓,他们一时难以接受拆卸房屋,情有可原。
可人命关天,饶是再不明事理的遇上官府的人上去劝慰一番,讲清利害,也总会退步,断不会食古不化,愚昧至此。
她再次看了一眼,这妙芸家的房子着实是住不得了。抬头望天,乌云密布,即刻又有雨来,再不出来怕是危及人命。
阿婆一拍双膝:“娘子你有所不知啊,这妙芸四年前还是有丈夫的,她丈夫是个外
地人,被债主追债受了重伤,就倒在我们村口,妙芸心善,将他救了回去。”
“二人在一起,有了孩子后,妙芸他丈夫说要进京赶考,他读书的束脩与上京的盘缠那可都是妙芸没日没夜做活换来的,就连这栋老房子,也都是妙芸的钱盖的。可那畜生去了长安,四年都杳无信讯,抛下这对孤儿寡母,连一封信都不曾来过。”
姜芾听着,呼吸都逐渐低沉起来。
阿婆还在道:“妙芸至此就神智不清,疯疯癫癫的,整日就坐在门槛上喊他男人的名字。劝?怎么劝啊,她谁的话也不听,躲在里头就是不肯出来。”
“听我孙子说,去岁去长安做生意,看到妙芸的丈夫了,人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都是迎亲的队伍。”
一位青年接话:“妙芸的孩子病了,日夜啼哭,哭到今日都没声了,妙芸死活不肯出来,连大夫都不敢进她家门,那房子看着吓人,没人敢进去。唉,真是可怜呐!”
姜芾拨开人群,见那位叫妙芸的女子坐在房中窗边的地上,抱着手中的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妙芸,孩子是无辜的啊,我们村今日来了这么多大夫,你抱孩子出来,让大夫给孩子看看,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啊!”
妙芸像是听不见一般,兀自喃喃。
怀中的孩子肌肤上早已泛起不健康的青紫,只会时不时艰难呜咽几句。
姜芾看得出来,孩子再不救便来不及了。
她背起药箱,从人流后挤出来,走了进去。
这一举动,在场百姓便看出来她是位女大夫。
“娘子,你可千万当心啊,劝不动就出来!”
姜芾每一步都踩在水里,没走几步衣摆就湿透了。
她推开那扇被浸腐严重的木门,一丝光照在窗前瘦弱女子的背脊上。
妙芸头发蓬乱,骨瘦如柴,一双眼睛已经凹陷在眼窝里。可见是疯癫许久,家中又无人照料,便这样过一日是一日。
她听到动响,灰暗的瞳孔中像是聚起一道光亮,嘴角抽了抽,溢出明媚的笑:“阿郎、阿郎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蓉儿都三岁了,你看……”
怀中的孩子已是连呜咽都不会了。
姜芾心揪成一团,试探着伸出手:“妙芸,妙芸,我们先出去好吗?蓉儿需要看病,我们先出去。”
涌来涌去的水漫过脚踝,她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外面刮起大风,这房子怕是撑不住了。
妙芸神思恍惚,突然激动后退:“不出去!我不出去,你们不要拆我家的房子,不要拆我家的房子,不要拆、不要拆……”
“不拆,我们先出去给孩子看病,不拆你的房子。”姜芾收回手,只能先安抚她的情绪,尽量先哄诱她出去。
“不要拆、不要拆……”妙芸不断摇头,几颗泪珠滚落,“是我、我上山砍柴、喂猪放牛、种地卖菜、绣花缝布换来的钱,盖的这栋房子,换来的路费让阿郎去长安,他为什么不回来了,为什么不回来了?”
她脑海闪过一幕幕回忆。
她天不亮便上山砍柴捆了去卖,去山上采野果子摔伤了腿,酷暑天摘菜晕倒在菜地里,晚上绣花扎地满手都是血……
可只要阿郎说一句心疼她,会永远和她在一起,她便能将苦汁子当做蜜糖咽下去。
那年她挺着大肚,将家里所有银子都拿给他当盘缠上京,他对她说等来日高中,就接她与孩子去长安。
她日日等,夜夜等,都等了四年了。
四年啊。
姜芾听着她的喃喃哭诉,眼眶当即便涩了几分。
眼前的女子,面容清瘦,分明还很年轻,还有漫长的一生。
可她却将自己锁在这方小天地间,为了等一句随口的承诺,等一个不在乎她的人,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赔了进去。
“妙芸。”
她接连唤了她几声。
望着她逐渐清明的眼神,她便知她能听懂。
“妙芸,他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你为他搭上四年,他不闻不问,他为他付出一生,他也不会回头。甚至你今日为他赔上性命,他却在别处安逸享乐,花天酒地,你就甘心如此吗?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负了你,是他的错,你不该再把命也折给他,不值得。”
“你这么年轻,你还有孩子,你会渐渐好起来,孩子也会慢慢长大,你根本就不需要等他回心转意,不要把你的一生托付在旁人身上。”
“走出这里,我们拿抚恤银去买一间新房,带着孩子住进去,好好过日子。”
妙芸埋下头,背脊耸动,不知是哭还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