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娥将茶盏搁置在圆桌,捏着帕子斜倚栏杆,姿容优雅慵懒,脸颊因酒醺醉的红晕未散,她重新翘起嘴角,笑盈盈柔声问道。
年轻女子快步窜进亭子,走到桌边,放下匣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双手呈递给邓娥,并低声道:“这是惠妃娘娘写给您的信,请务必收好。”
邓娥本来只当她是普通丫鬟,没有放在心上,却听“惠妃”二字,胸口霍地受到撞击,登时抬眼盯住身前的女子,酒醒大半。
“你说什么……”邓娥震惊。
叛军杀进长安,宫中变乱,皇帝匆匆难逃,消息震荡朝野,闻知此事,邓娥心慌意乱,匆忙派人打听皇帝身边伴驾的人员。
姐姐虽然不像冯贵妃那般盛宠,但她的女儿宝昌公主颇得皇帝喜爱,许多人向皇帝推荐的驸马人选都被皇帝拒绝,有宝昌公主在,姐姐在宫里过得不错。
邓娥以为,以宝昌公主的分量,皇帝逃离长安时多多少少考虑到她们母女,一起带上。
可是传回来的消息令她眼前昏黑,难以置信,皇帝身边的后妃仅冯贵妃,半路还被赐死了,并且皇嗣中没有一个女子,尽是太子王孙。
邓娥不敢相信,托关系反复查探,依然是这样的结果,她姐姐和宝昌公主不在队列里,而是失于乱军之中。
长安的讯息猝然断了,邓娥连着几日魂不守舍,心口憋闷,腹中积攒无数怒火却无处发泄。
如今这种世道,皇帝舍弃邓婵和李玉华,将妻女留于宫廷,分明就是没有给她们活路,在皇帝眼里,她们已经死了。
邓娥心伤,但她不能表现出来,连指责和咒骂都说不出口,那个人是皇帝。
在她万念俱灰,不抱任何希望时,突然有人出现,说是帮她姐姐送信,邓娥的心不禁加快跳动,激动地握住送信人的手,温热触感告诉她,这不是她的幻觉。
邓婵还活着!
邓娥眼角浸湿,泪珠滚落,手忙脚乱地擦拭脸庞泪痕,接过那封信。
熟悉的字迹横在眼前,邓娥泪崩。
“这个匣子也是邓娘娘要我给您送来的,钥匙在信中,娘子可以拿回去,等左右无人时再看。”说完她立即转身离开,消失不见。
邓娥诧异地抓住信封,遥遥望向那女子的背影,有许多疑问没有问出口,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对方名字,连姐姐现下情况如何都没有来得及问询,对方来去如风,转眼就消失不见。
诸多疑问萦绕心头,邓娥勉力控制感伤,用帕子擦干眼泪,披上厚厚的斗篷,收下信和匣子,迅速起身回家。
婢女刚t?端着盘子回来,邓娥步履匆匆从她身上走过,冷声道:“今日有些疲乏了,先行告退,你去向郑老夫人告声罪,改日再登门拜访。”
“是,夫人。”
婢女不解邓娥为何改换态度如此快,邓娥的眼眶微红,像是偷偷哭过,也不知遇到何事,她紧忙搁下果盘,找了个借口跑去向郑老夫人说明她们提前离宴。
邓娥飞速赶回家,关上门,唤屋内正在收拾床铺的贴身侍女宝儿到身前,吩咐道:“宝儿,你在门口帮我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宝儿看到邓娥斗篷下隐隐露出一角的匣子,心知可能有大事发生,她什么也不问,立即颔首道:“夫人放心,婢子定将门口守严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言罢,宝儿打开门,跨过门槛,垂着眼睫合上门,退守在外。
邓娥心神稍定,颤着手放下匣子和信封,解开斗篷,挂到一旁木架上。
拆了信,一枚黑黄的小钥匙掉出来,邓娥握在手心里,展开信笺看上面的内容。
邓婵简单说了自己的经历,留在忠义军的前因后果,以及徐茂其人个性,军中氛围,让邓娥不用担心她。
又道皇帝薄情寡性,前脚抛弃她们,后脚赐死冯贵妃,并非良人,而且天下局势已变,亡国之日即将来临,还是尽快为自己打算。
邓娥缓缓看过去,姐姐投靠忠义军,既是对皇帝失望透顶,为自己寻找靠山和出路,又是报答徐茂相救之恩。
为此,邓婵特地送信过来,请她帮忙做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用钥匙打开匣子,一张张红印盖过的诏书展露在邓娥眼前,上面的字眼飞快跳进视线里。
邓娥瞬时眼睛瞪得像铜铃,骇然吸气,手指猝然无力,诏书飘落地面,哗啦啦地响,她退后三步,大脑一片空白。
她姐姐居然如此大胆,敢伪造诏令!
而且上面写的不是其他东西,竟是废太子,改立他人。
邓娥震惊地瞪圆眼,她硬生生愣住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仔细看,这诏令不止一张,再定睛看,每张改立的名字皆不同,分别数过去,但凡有点势力都在名列里。
邓娥不由得咽口唾沫,她总算明晓姐姐的决心多么坚定,违逆皇帝、搅乱局势的期愿多么强烈了。
矫诏,改立诸王,疯狂至极,她是铁了心不再回去做邓惠妃。
邓娥思绪搅成一团乱麻,她无力地弯身蹲下,颤抖手指,一张张捡拾散乱满地的纸张,上面的红印刺眼,明明是彰显权威的印迹,此时此刻,邓娥却是越看心越冷,体温快速流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放好这沓诏书,跪坐地上,双手环胸抱紧自己,控制不停发抖的身体。
如何抉择?
帮姐姐送诏书,助忠义军夺取天下,走上一条艰险的不归路,还是装作不知,与她断绝来往。
邓娥惶惶,转眼看向窗户,她猛地起身冲过去,推开窗,冷风灌进屋子,外面的天灰蒙蒙,长廊下响起一阵闹声。
“郎君又喝醉了,快走,莫叫夫人瞧见,惹夫人不快……”侍从们围绕在刺史身边,搀扶刺史进房。
刺史两眼迷蒙,脸庞酡红,醉醺醺地走不动道,挥舞双手挣脱侍从的搀扶,大声嚷道:“贤兄,再饮三杯,怕什么夫人不快,她不快,我还不快呢!”
“如若没有我们在外面应酬,后院里那些个女人算什么东西,还比不上坊市里的娼妇,人家好歹懂得攒钱从良,贴补家用!”刺史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睛发红。
侍从见他不走,声音响亮,还对自家娘子口出恶言,将邓娥与卖笑妓子相提并论,吓得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