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急匆匆出去传令,刺史挥手遣退左右侍婢,顷刻间,屋内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人,终于能揭下假面,放开自己。
刺史大跨步走到案前,脚底冒火星子,掀开案面垒叠的文书册子,准确无误抽出最底下的信笺,手指微微发抖。
晋州民众不清楚,他作为一州刺史,手里接到的求援信可谓如雪花,对当前形势再清楚不过。
为什么苦读多年的士子上蹿下跳,不好好读书科举应试,跑去投靠各方名望高、威信重的人?
除去考场舞弊情况严重、普通人晋升t?无望的缘由,最关键是因为灾情严重,民生受创,时局动荡不定,生活艰难,普通百姓没饭吃,他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读书人倘若没有家中支持,同样没饭吃。
做幕僚宾客,帮忙出谋划策,好歹有人养着,混个温饱。
兼之当前风雨欲来的形势,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世道的黑暗,必有一场混战,搏一搏,就是平步青云,封侯拜相的命数。
各地起义迭起,孙宝安以卫明王三十八代世孙身份自称,打着复兴的旗号广纳贤才,扩充队伍,麾下部众十万有余,接连攻占襄武、兰城、长道等地。
另有昌阳荣炳自封天王,苍天神子降世,秉承天意,济世救民,趁天灾免费发放食物,聚集教众,散播天下即将大乱的谣言,引得人心惶惶。
荣炳宣扬天神教,鼓吹百病不生,虔诚修炼清洗罪孽,过好日子,纠结教徒二十万,在淮阳一带犯事作乱,刺史调兵遣将,几次镇压未果,急向各州求援。
除此之外,西北蛮野胡族、海外岛国倭寇虎视眈眈,镇守在外的军队不可任意调动,国内状况一团糟,地方起义屡见不鲜,可京都依然歌舞升平。
上月皇帝降旨,耗费巨额财资为冯贵妃修筑冰室,贮存鲜果。
贵妃耳边风吹一吹,皇帝又以做寿名义大赦天下,释放贵妃那奸杀贵女的兄弟。
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最后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
六品官员之女受辱身死,行凶者却逍遥法外,甚至没有多久便蒙受皇帝恩泽,得到显耀官身。
皇帝祈盼冯郎有一份正经事做,可以回归正途,然而丝毫没有在意遇害女子如何死不瞑目。
皇帝依照他行使皇权的经验安抚家属,提拔其父兄,命冯家将人娶进门做个贵妾,允入祖坟,两家结好,许下各种好处,扶持那官员一家。
果然,攀附上冯家,皇帝补偿,那官员受宠若惊,喜滋滋接受这个结果,笑脸将女儿尸首葬进冯家祖坟。
朝堂诸公在列,无一人敢言,反倒是冯氏宅门前车水马龙,登门恭贺者络绎不绝。
京中热热闹闹,贵人们过得舒心安逸,相扑、蹴鞠、捶丸、投壶、斗鸡,盛会云集,哪有工夫理会京外的一点小麻烦。
他们只动动手指,催促下官自行镇压,不行就罢官免职,更换一位可以镇压民乱的人替上。
“贪逸恶劳的东西,火烧屁股的时候才知道急,看你们神气到什么时候!”刺史拿着信纸怒骂京官,丢开求援信,无力坐下。
对比孙宝安、荣炳之流,徐茂这点小打小闹根本不够看,所以他一直没将这妖女放在心上,好不容易腾出手镇压忠义军,哪知事情完全超脱他的掌控。
徐茂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刺史手抚心口,有点慌乱,忙不迭铺开空白纸张,提笔蘸墨,轮到他写信求援。
离晋州最近的是江州,刺史握住微微颤抖的手腕,稳住运笔姿态,防止泄露他心中的畏惧和怯意。
刺史字句诚恳,缓缓陈述道:“……忠义军头目徐茂强悍,虽为女子之身,但招式路数老练狠辣,出奇制胜,不可以寻常人视之。”
“私以为,恐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徐茂乃千年妖物出世,修习妖法,驻颜有术,更是满怀神通,凡人难以抵挡,攻破晋州仅在一朝一夕,急请萧公驰援。”
害怕江州萧刺史不以为意,他列举徐茂在怀宁、延临等地所作所为,增添可信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末尾提醒道:“一旦晋州失守,江州危矣,荣炳天神教传说天下大乱之言即成,萧公可能安坐?”
刺史搁笔,小心拿起这张纸,轻轻吹气,风干墨迹,折叠起来塞进信封,火漆封缄,传唤心腹快马加鞭,速送急信。
江州刺史收到信已是好几日过去,他再过一些年头就能致仕,有心明哲保身,不掺和进去蹚浑水,可晋州刺史心思精妙,算到他的想法,结尾处的话语看似点明他们正处危境,劝说派兵支援,实是威胁。
“这老奸巨猾的狐狸崽子,算计到我头上了。”江州刺史放下信,禁不住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