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宛转,一句句飘进士卒耳中,他们依从命令潜行,脚步落得很轻,空气里只有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安静的环境凸显那歌声更加明晰。
士卒们本就高度紧张,耳朵高高支起,对面乐曲的词句清清楚楚、一字不落涌入脑海。
“待到庆功时再回家……”
听着听着,众人步履不禁缓缓放慢,直至彻底站立不动,仿佛脚掌深入地下扎根,每一个动作都有千钧重,挪动不了分毫。
庆功时回家?
十年未曾归家了,不知家里情况如何,双亲是否健在,妻子生活如何,过得好吗?
这么多年没有通讯,不知他们长成怎样模样,还有人念着他们吗?会不会亲友早已忘却他的存在,亦或误以为他死了,彻底在记忆里抹除他这个人!
士卒们胸口酸胀,百般滋味在心头搅拌。
时日长久,大家心知肚明,建功立业的事情永远轮不上他们这些普通士卒,哪怕不求功名,仅仅想要回家团聚,也只能是妄念。
他们的余生必须在沙场上,战死异乡是最终归宿,落叶归根,运送装载尸首的灵柩回乡都分外艰难,遑论活着回家。
天方夜谭。
他们早就回不去家了。
可是,他们真的有好多委屈想跟母亲说。
一曲毕,再抬脸,大t?家已是两眼红通通,泪雨滂沱,满脸泛白光的水痕,肩膀压抑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低声呜咽幽幽响起,混成一条蜿蜒绵亘的溪流,默默淌过沙土,声音细小,放在安静的环境里尤其抓耳。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恶狠狠道:“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敌军略施小技便叫你们止步不前?没出息的东西,还不速速前往你们该去的地方待命!耽误刺史大事,回去有你们好受的,小心军法伺候!”
此人是校尉,经他一番威胁,士卒们从乐曲里惊醒,脸色发白,惶恐不安地抓紧刀枪,迅速收拾好心情继续前行。
“都是贱皮子,不打不知道长教训,也不瞧瞧眼下什么状况?”校尉骂骂咧咧,不满士卒们方才不听号令,唯恐因他们出现意外拖累自己。
“当前正是剿杀妖女,平定民乱的关键时候,未得命令擅自半途滞留,说严重些,你们这是企图做逃兵,一群贪生怕死的蝼蚁!”
校尉害怕这事捅到刺史面前,治他管教不严之罪,士卒竟在紧要关头做出那样反应,若是两军交战时出纰漏,他回去必定脑袋不保,故而怒不可遏。
“你们几个,回去自领十军棍!”校尉指出前面最先停步的人,单独拎出来惩罚,以儆效尤,警告其他士卒莫要再犯。
被点到的士卒里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名唤卢大郎,性子冲动暴烈,与校尉向来不对付,可以说积怨已久。
他是见其他人停下,自己才跟着停下的,校尉抬手指他,将他算进受罚人员里,卢大郎怀疑校尉故意挟私报复。
莫名遭受十军棍,卢大郎倏地暴怒,跳跃而起,蹿到校尉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肩膀拎到半空,质问道:“谁回去自领十军棍?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可是最后停住步子的!”
校尉两脚悬空,他慌忙蹬腿,朱红色从脖子迅速蔓延到整张脸,眼角眉梢露出浓浓的厌恶,他磨磨牙怒道:“放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撒野?回去我定要将现在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刺史听,看看罚你十军棍是不是有失公允!”
“还不放我下来——”
校尉气得头晕脑胀,直打哆嗦,狠狠踹卢大郎一脚,卢大郎吃痛撒手,他猛地摔地,吃一嘴土。
“天生下贱的田舍翁,”校尉气狠了,抬手甩过去一巴掌,清脆重响,“别说十军棍,以你刚刚的举动,给你三十军棍都算轻的,活活打死才好!”
“你家老母养出来一个不遵军纪的罪人,你家娘子嫁给一个敢做不敢认的窝囊逃兵,下半辈子也别想在人前抬起头,还有你家里那几个赔钱货……”
卢大郎气冲头顶,霍地抬眼瞪向校尉,眼睛充血可怖,身体不知哪里涌来源源不断的力量,他翻身扑过去,按倒校尉,两手掐准校尉脆弱的脖子,陷入癫狂。
“你喊谁赔钱货!”
卢大郎目眦欲裂,声音嘶哑,如同野兽嚎叫,显出野蛮的原始野性,倾尽全力,搏命相争。
卢大郎狠狠甩校尉两个嘴巴子,校尉猝不及防,又抵抗不住发疯的卢大郎,硬生生受了这两个巴掌,眼冒金星。
“拖欠军饷,缺衣少食,肆意打骂,动辄拿军法威胁我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脏事,钱粮全叫你们私吞了,说什么徐茂是蛊惑人心的妖女,论起嗜血啖肉,你和朝中官吏比妖物更甚!”卢大郎高声骂道,无所顾忌地尽情撒气,将校尉掩藏的脏事、烂事通通抖落出去。
所有士卒闻言,噤声屏气,低垂的脑袋大胆抬起,他们转头看向在尘土里滚过两圈的校尉,眼光不善,透露些许危险意味。
“私吞我们的军饷……不是说天灾横行,国库紧张吗?拖欠这么久,难道竟是落入别人手里!”士卒议论纷纷,上前逼问。
校尉脸色唰地苍白,战战兢兢爬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