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我蹲在南坊井口旁支起药炉。
雨后寒气像针,一寸寸扎进骨头缝里,巷子里传来断续的咳嗽声,老妪蜷在门边,嘴唇泛青。
我掀开陶罐盖子,药香混着湿土味漫出来,用碎陶片当勺搅动汤剂——这已是这城里最寻常的景象。
可今日不同。
袖口那道旧烫伤忽然抽痛起来,像是被谁轻轻掐了一下。
我记得那夜,共感针烧到最后,火星溅上手腕,我没躲。
范景轩站在我身后,声音哑得不像话:“你若走了,这宫便再无一人敢说话。”我没回头,只把最后一根金针扔进火盆,说:“话从来不该从宫里出,该从井边、灶前、孩子的课本里长出来。”
而现在,一群孩童围了上来,赤脚踩着湿石板,指着我的药炉叽叽喳喳。
“姐姐,你也在烧东西吗?”
我抬眼一笑:“怎么,你们还知道‘烧’什么?”
一个虎头娃抢着答:“烧问题啊!写了字的陶片丢进火里,灰会跳舞!跳得好,就有答案!”他边说边比划,小手在空中划出弧线,像极了当年我在冷宫墙上画下的脉络图。
心口猛地一热。
原来“共感”已不是秘法,成了童谣;不再是我在暗处听万民疾苦,而是他们自己点燃火种,问天、问地、问药、问命。
这才是真正的活过来。
正想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却轻巧。是小满。
她披着油布斗篷,梢滴水,脸色苍白,眼下一片乌青。
我不等她开口,先塞了块姜糖进她嘴里:“又连夜跑城东到城西了?”她嚼着糖,喘匀了气,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抄报,压得四角都磨毛了。
“娘娘……宫里拆了听澜殿。”
我手一顿。
那是我穿书后住的第一间宫室——偏僻、漏风、冬冷夏潮,却是我背医典、试药方、偷偷记录百姓匿名信的地方。
墙上曾挂过一幅《百草图》,是我亲手所绘,也是唯一没被查抄的东西。
“拆了?”我轻笑,“他还记得那地方?”
“不止拆了。”小满声音低下去,“改建‘问陶堂’。百姓可匿名投策于火盆,每日子时焚烧,灰迹若成字形,便视为天启之问。御史台不得干预,大理寺不得追查笔迹……陛下亲题匾额:‘言路如井,不拒细流。’”
我怔住。
范景轩竟真的做了这件事。
那个曾在深夜握着我手腕说“天下皆朕耳目”的男人,如今亲手拆了自己的耳目牢笼。
“他说……”小满顿了顿,嗓音微颤,“旧影不去,新声不来。”
我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忽觉鼻尖酸。
他知道我在看,所以他做给我看。
哪怕我不在,哪怕我拒绝回去,他仍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在学着放手,学着让声音不再只来自龙椅之下。
我把抄报折好,放进怀中贴身的位置,像收起一段无人知晓的心事。
“别再进宫了。”我握住小满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老茧,“你现在是‘风信子’,不是奴婢。传消息的事,交给新人去做。”
她咬唇不语,眼眶却红了。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已三日未归山居,药箱久置野外,身份悬于布衣与旧妃之间。
朝中已有风声,说我藏匿民间,图谋聚众;更有言官密奏,请旨缉拿“前朝余孽”。
可笑。我早不是谁的棋子,更不屑做反派。
我是江灵犀,是那个曾靠一本破医书活下来的穿书女,是教会百姓自己写问题的人,是让蝶不回头的火种。
午后,天光稍亮,一名盲眼老妇被孙儿搀来。
她穿着洗得白的粗布裙,手抖得厉害,却紧紧攥着一片焦黑陶片,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命。
“姑娘……这是三年前,我儿子投进井里的最后一个问。”她声音沙哑,“他病得快不行了,只来得及写下这一句——‘病儿能活几日?’可那时没人应,井底沉默,他当晚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