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面浮着的问号,像一道裂开的天光,也像一根刺,直直扎进我心口最软的地方。
我还能活吗?
七岁那年,我蜷在井底,浑身湿冷,手指抠着青苔爬不动了。
头顶井口一片漆黑,像口倒扣的棺材。
我手里只剩半截炭枝,泥地太硬,划得指尖渗血。
可我还是画了——歪歪扭扭的一个“?”,比任何字都用力。
那时我不懂“共活”,不懂“静问台”,更不知道二十年后,会有千人跪在这片土地上,为一句真话流泪。
我只知道,若我不问,就真的死了。
指尖轻颤,我伸手入茶,将那片焦卷的“问心契”残片捞起。
热气蒸腾,水珠顺着指缝滚落,滴在井边石上,一声、一声,像是时间在走回头路。
范景轩站在身后,一言不。
他向来如此,越是重大时刻,越沉默得像块冰。
可我知道他在看我,在等我做出那个决定——是继续执笔,还是放手?
我站起身,残片攥在掌心,灼得烫。
“小满。”我唤她。
她从廊下快步跑来,眼眶微红,似已候了许久。“主子。”
“去取宫中所有‘共活’典册。”我说得平静,“草稿、副本、誊录、注解……全烧了。”
她猛地抬头,瞳孔一缩:“全……全烧?可那是您一字一句写下的啊!多少人靠它活命,靠它说话!若没了书,后人忘了您怎么办?”
风从井口灌进来,吹乱她的丝,也吹乱我的心跳。
我笑了,轻轻抚过她的鬓角:“傻丫头,你听清楚——若‘共活’非得靠记得我才能存在,那它从一开始就没活过。”
她怔住。
我望向远处的焚典台,白玉阶前,铜炉冷寂已久。
“真正活的东西,不需要被供奉,只需要被使用。就像呼吸,谁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喘气的?”
小满咬着唇,眼泪终于滚下来。但她没再劝,转身跑了,脚步坚定。
当夜,火光冲天。
一卷卷典册投入烈焰,纸页翻飞如蝶,墨字在高温中扭曲、褪色、化为灰烬。
那些曾被万人传诵的条文,那些我熬过无数个寒夜批注的箴言,都在火中归于虚无。
我站在台边,看着最后一本草稿燃尽。
忽然想起初入宫时,我在冷宫墙角种下一株野菊。
没人浇水,没人照料,可第二年春天,它竟开满了整片荒院。
后来宫人争相移植,说是“灵犀菊”,能镇邪安神。
可我知道,它只是想活。
火熄了,灰冷了。
我命人将灰烬混入新陶泥,制成千片空白“源陶”,送往各坊“言社”。
无字,无名,只有一圈素坯,任人刻写。
三日后,源陶陆续回流焚典台。
有的刻着“我不饿了”,字迹笨拙,却透着踏实的欢喜;
有的写着“我想说话”,下面还补了一句:“可我爹还不敢”;
最动人是一片孩童所刻:“我娘说,以前不敢哭,现在能。”
我捧着那片陶,指尖颤。
原来不是我在救他们,是他们终于敢接住自己。
可就在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时,一片泥陶被悄悄递到我手中。
泥质迥异——不是宫中陶土,而是北地特有的黑壤,掺了碎石,烧制时极易开裂。
这种泥,二十年前曾用来烧制“代承契”盟誓碑。
我心头一沉。
陶片上只刻四字:“执笔人当祭”。
字锋凌厉,力透泥背。
又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