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一见,怒从心起:“这种人也该带回来?她若真是‘代承契’的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
范景轩默然,只看向我。
我走近那老妇,蹲下身,与她平视。
她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却像看不见我,只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火焰,有哭喊,有烧焦的陶片在风中飘散。
“她是密探。”范景轩低声道,“早年负责伪造‘验活陶’,陷害异己。后来失势,流落街头,疯了十年。”
我缓缓伸手,抚上她冰凉的手背。
那手上布满烫伤的疤痕,指节扭曲,像是曾死死攥住烧红的陶模。
“你说她疯了。”我轻问,“可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装疯,是为了逃命?”
范景轩眸光微闪。
我没等他答,已起身下令:“把她安置在井边草庐,每日送一碗药,不言不语,不问不查。”
小满惊愕:“主子!”
“若‘共活’只容清白者开口,那它早成了新祭坛。”我望着井口,声音平静,“我们设静问台,不是为了审判,是为了让那些不敢说话的人,先听见自己的心跳。”
夜深,我独坐井畔。
风过,陶碗轻响。
一张新纸团悄然落在碗中,无人知晓何时所投。
我拾起,展开——
仅二字:我也。
指尖骤然烫。
我仰头望天,月隐云后,星如碎钉,钉住这沉沉黑夜。
而我知道,有些问题一旦被提出,就再也压不回地底。
七日后,老妇忽然清醒。七日后,老妇忽然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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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一个无风的清晨坐起身的。
草庐外,静问台的陶碗正盛着昨夜落下的露水,澄澈如镜。
我端药过去时,她已整整齐齐地叠好草席,跪在错字墙前——那堵由百姓匿名投书、写满悔恨与冤屈的土墙。
她双膝抵地,面前摊开一堆灰褐色的陶片,大小不一,边缘焦黑,每一片都刻着“验活”二字,却笔画歪斜、火候不足,是当年“代承契”用来陷害清白的伪证。
“这是我亲手做的。”她的声音干涩,却清晰,“七百三十一片,骗了七百三十一人。有的被流放,有的被烧死,有的……全家投了井。”
她抬起头,眼窝深陷,但目光竟清明如洗。
风吹动她花白的丝,露出脖颈上一道陈年烫痕,像蛇咬过。
“求您,焚我之声。”
我站在她身后,并未走近。
小满在我耳边低语:“主子,这老东西手上沾血,怎可轻饶?让她跪着已是仁慈!”
我没答。
良久,我只说了一句:“你若真悔,不必求我焚你之声——你该让所有人听见你曾如何夺人之声。”
我命人抬来石碑,立于静问台下,命曰“谎录碑”。
又赐她一支骨笔——取自南坊乱葬岗无名尸骨,笔尖削得极细,写一个字都需用力。
“从今日起,你每日在此讲一个你参与过的谎言,讲完,便亲手刻一字于碑上。不许删改,不许停歇,直到你讲完为止。”
百姓闻讯而来,起初是看热闹的。
有人啐她:“老妖婆也配说话?”有人冷笑:“演给谁看呢?”
第三日,她讲起一个寡妇。
那年饥荒,朝廷以“共活”之名收粮换契,说是交出家产便可得活命口粮。
她奉命诱骗一名寡妇焚宅换粮,说“火起之时,便是新生之始”。
寡妇信了,亲手点火,烧了祖宅,换得半袋霉米。
可三日后,官差以“藏粮抗契”为由抄家,寡妇之子被活活杖毙,尸扔在城门外喂狗。
“我……我递的告密帖。”老妇跪在台上,骨笔坠地,“我亲眼看着她抱着儿子的尸,在雪地里坐了一夜……可我还得笑着说,这是‘共活’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