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你今日在政事堂忙了一日,诶呦,宗正寺可闹腾极了!”
这几年辛公公愈发圆润喜人,不怎么见老,故事也讲得越来越好,他压低声音,用语不传外耳的动静和梁道玄转述今日之事。
“康国公的三儿子,哭着就跑我们这里,说他爹被他大哥害死啦!”
如果说以前梁道玄遇见这样一家子里鸡飞狗跳的事还会脑仁疼,现在他已是游刃有余、运掉自如。
“那死了吗?”梁道玄的声音异常冷静。
“要是死了,我不就叫你去看了么,哪还会在这传话。”辛公公颇得意地抖了抖不离手的帕子,“康国公就是给气着了,不过不是老大,是老二!他那个二儿子,给他预备养老的别苑,抵出去换了银票,说要做买卖,老头子一口气没上来,给痰堵住了,我去的时候已经缓过来了。”
“那三公子说是世子,大概是有结怨在,以为老子死了,赶紧给大哥做实不孝的罪名?”梁道玄不管他们家卖什么财产,关键的、涉及宗正寺的事务只有诬告。
“老三不承认,世子也闹开了,老二跟着哭,诶呦,这国公爷床头可热闹极了,我看他差点没再过去了……还好咱们宗正寺有调遣太医的权益之处,我叫了太医看着,老人是没事。”
梁道玄想了想,问道:“康国公家的四公子,是不是正在国子监太学读书,考绩很是不错,文章也很好,今年才十五岁的那个?”
辛百吉连连点头:“就是他!太后都说他文章好呢!咱们太后可是才女,她老人家都说好,必然此子是有前途的。这次的事儿他就没掺和,可见是个好的。”
“他们家姻亲是哪个?”梁道玄又问。
这次辛百吉想了想,道:“要是我没记错,国公夫人大约七八年前就过世了,她出身济安侯家,现下她弟弟袭了爵位,听说姐弟关系不错,不过夫家这些年不成体统,加之夫人走了,这些年估计越来越少来往。”
“劳烦公公命人送四公子去舅舅家待几天,这事儿处理完前,先不必回家,让他好好读书就是了。”
梁道玄轻描淡写一句话,辛百吉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梁道玄如此在意这一批贵戚的后人,莫不是真如官场上的传言,皇帝要选伴读了?之前太好要国子监太学拿学问考教又亲自过目,大家都觉得是这事情的眉目,很多人私下动了心思,打听到他这里来。
他当然是守口如瓶的,在国舅身边办事,虽然各种事都好说,前程也是有的,但唯有一点,梁道玄绝不是看起来那样好说话,该有的手段,他是一点不输梅宰执,这些年辛百吉看在眼里,也钦佩在心里,他是不会去触天字一号外戚的霉头。
此事他必然不会说,但出于好奇,他自己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个打算,正预备了说辞迂回着打探打探,谁知忽听一声讨饶的悲叫,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一个管事公公装扮的人正背对二人,他身后有左右侍立,面前跪着一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正挨着杖责,不住哀哭。
第87章月晕而风
宫中责罚宫女用大小板子,责罚太监则是长短木杖。
错小则罚具也小,错大罚具则大。
执刑的太监用的是单手可持的断掌,比廷杖细的多,看看上面光滑的油润,也知是厉害处罚,一只手捶打下去,跪着的小太监不住讨饶。
辛百吉也跟着停下脚步,他嘴闲不住,下意识问道:“国舅?”又顺着梁道玄视线看去,“嗨”了一声,“宫里规矩大,新进来的小子,一时记不清楚,犯了忌讳也是有的,该罚就得罚,不然怎么长记性?国舅心软看不得这个,我去和他们说说,这孩子命里有贵人,该着少这一顿。”
他说完就要走过去,却被梁道玄拉住:“辛公公,那位管事的公公叫什么,我看着有些眼熟。”
辛百吉眯眼一看,也想了会儿,恍然大悟道:“国舅爷贵人合该忘了这人的,这不就是当年一时猪油蒙心,与个宫女不清不楚,结果让长公主殿下受累的小太监么?好像叫宋……”
“宋福民。”
当年是梁道玄与沈宜一并亲审,即便过去了七八年,稍加提醒,就能记忆如新。
“对!就是这小子。”辛百吉压低声音,“国舅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他本想袒护那个相好的宫女,谁知倒让那女人卖了个底儿掉,十五两银子,全给招了,我说这真没意思,打一顿,赶出宫去就是。可沈大人却给两个人关在了一处……您猜,会怎么样?”
梁道玄沉默须臾,只觉初夏明媚的光阴都变得阴森起来:“他在牢狱中杀了那个宫女么?”这件事他后续关注的重点在并不在惩罚,故而并不知情。
辛百吉一脸造孽的表情,点点头道:“国舅是聪明人,沈大人罚这些犯了错的奴才,可不只是打一顿,那是诛心啊……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那宫女是被宋福民活活咬死的,诶呦……真是,抬她出来的小太监腿都是软的,吓坏了。饶是这般,沈公公反倒重用起这小子,我私下里也劝过,这样的人,用了多瘆得慌呢!满宫里得力的小辈多的是。沈大人有大心胸,不像我年纪大了,也就只能跟在后头跑跑,他不听,我有什么辙?不过这小子还算机灵,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次教训,往后宫中办事很是利落,我见过两次,也谦和有礼的,就是想想,还是不大舒服。”
只要一打开话匣子,辛公公就止不住,他心道要是梁道玄做些冒进的事,他还好劝一劝,比较人家心性处事风格在这里摆着,实在是个好上峰,最重要的,他们这些刑余之人,做了缺人,不免自认低人一等,可自己想也就罢了,知悉旁人也这么看自己,不免心怀怨怼和忿忿,自伤自卑,很难纾解,愈发敏感多疑,旁人一个眼神,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在恶心自己。
然而与梁道玄相处,如沐春风,他是真将自己当个官员下属来看,该如何就如何,没有半点让人不适的腔调。反正辛百吉是觉得梁道玄千好万好,这样阴私些的想法,他说了也是纯粹的告知,人家也不会听入耳,心里排揎有的没的。
可沈宜这个自己真正名义上的上司就大不相同了。
他每次都要谨言慎行,深怕说错一个字,让这片黑黑的乌云,在自己脑袋顶上落下雷雨来,淋湿倒不怕,怕的是暗藏惊雷,转瞬成灰……
沈宜看上去温温和和,实际阴鸷可怖,宫中人尽皆知,他辛百吉如今算半个宗正寺的人,跟着梁道玄讨生活,背后说两句交心的话,倒也不那么怕。
他们二人这样驻足良久,也已被宋福民远远瞧见,他制止了行刑,领人疾步来拜,声音平静恭敬:“奴才拜见富安侯,见过辛常侍。”
“起来吧。”辛百吉不知梁道玄还愿意不愿意同此人说话,干脆自己开口,毕竟论宫中常侍官阶等级,也就只有沈宜能和他摆摆谱了。
宋福民一点也看不出对梁道玄的介怀亦或其他情绪,说话平淡而顿挫:“启禀侯爷、辛大人,奴才处置过错宫人,叨扰贵人,死罪死罪,万望饶恕。”
他恭谦的低着头,梁道玄心中却十分不平静,回想当日清醒,眼前的少年虽然并不无辜,却也一双眼里尽是赤诚与干净,一心想着护住心上人,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沈宜的面说谎。
然而……
“你如今在哪里当差。”梁道玄问。
宋福民微微一滞,很快带笑答道:“托沈大人的器重,奴才从后宫调至中朝,管理此际的仓房库用,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责罚。”
此人做事,牵累过长公主,即便沈宜重用,也不肯他在留在后宫了。
沈宜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与其说嫉恶如仇,不如说睚眦必报,颇有当年战国名士范雎之“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行事作风。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指摘的地方,梁道玄不打算置喙别人在规则范围内的个性使然,也不多絮语,只道:“陛下有时会经过这条路。”
“奴才该死,奴才明白。”宋福民反应极快,立即明白梁道玄让他不许在这里责罚宫人的话。
“他犯了什么错?”
“一月里丢失器物超过三件。”
梁道玄听完招招手,被打的小太监摇摇晃晃上前,哭着叩头:“国舅大人,不是奴才,奴才没有偷盗……”
“在你手里丢了,追责只能到你,你若看到有异样之处,要尽快秉明宋公公。”梁道玄见他一把骨头瘦瘦的,不合身的太监衣服直晃荡,大概是打得狠了,袖口里正往下滴着血,于是又道,“宋公公,他说不是,有查过可能是别人所窃么?如若有人行偷盗之事,那他应该只是失职之过,应先罚俸,再做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