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求娶的,则是向熊飞的女儿,向琬。
鉴于向熊飞过去的职衔过于敏感,乃是皇帝禁卫的统率,所以梅砚山听闻此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表示作为留京的亲王,与军中将领往来过密已是僭越,更何况是结为姻亲?
可是尴尬就尴尬在,向熊飞已经离任了两年,听说在家最大的爱好是和人斗棋打谱,这样说未免牵强。
梁道玄和梁珞迦这次,却是真真正正夹在了两方当中。
首先,他们是支持洛王姜熙追求自己的幸福,早日步入婚姻殿堂的。同时他们也不喜欢梅砚山跋扈到这个地步,皇家的亲事,问问他的意见已经是够给面子了,还当皇帝是婴幼儿么?如今梁道玄和姜熙两人在政事堂,宗室贵戚与朝臣早就不是当年那般压倒性的被限制了,大人,时代变了。
其次,他们也不大喜欢洛王姜熙的这个选择。就算向熊飞依然归退,可曾经执掌兵权的人难免有一两个心腹部下。再加上向熊飞的为人,梁道玄很是不喜,这种油滑奸诈之人,早年他就想换了,然而好在他没两年蹦跶,给个恩荣也算是全了外甥和妹妹的名声。
最后,姜熙和梅砚山这次的冲突在所难免,姜熙表示非向家千金不娶,梅砚山表示,祖宗之法不可废,两边都要皇帝表态,但皇帝目前处于课堂犯错还要找家长的阶段,于是乎让皇帝表态,就是让代表皇帝权力的太后和国舅表态。
面对两个都不喜欢的议题,梁珞迦和梁道玄目前的办法是先拖着,看看有没有回旋的可能。
现在看来,逃避的用处有限,只能下场。
梁珞迦略略垂首,柔声道:“前两日,向老将军拖人给哀家上了一陈情表,言辞恳切,教人不忍卒读……”
说难听的话前,自己的妹妹总会先给足情绪价值,梁道玄听着很是耳熟,自己办事也是这个套路,大概那份不怎么样的父系基因在两个人身体内同时发生了突变吧……
“说句诛心的话,便是当年熊太后铁腕,也愿意为皇儿治下的太平,善待老臣,为将来皇儿亲政,留个好名声做须弥台,哀家又何尝不是?见了这个,真怕今后人家为此事非议起来,不是怨哀家无能,而是怨怼圣上……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梁珞迦说得自己都快哭了,梁道玄赶紧接上:“太后莫要这样说,这事,是梅宰执始终不肯应允,与太后有何相干?今后要是有人非议,总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加之陛下与太后的头上。”
祸水东流,总好过给自己找麻烦。
“太后快请不要这般自伤,臣如何担待得起?”姜熙也赶紧换了正式称呼相劝。
梁道玄安抚他道:“我妹妹也是为这事伤了神的,那日梅宰执入宫商议政事,不过提了一嘴,梅宰执就开口祖宗,闭口先帝,妹妹一听先帝,人前不敢太过显露,只得人后落泪,这还是陛下后来偷偷告诉我的,哎……”
梁道玄为了给妹妹缓冲,什么瞎话都能张口就来。
梅砚山来没来?来了。说没说洛王的婚事?说了。至于太后怎么反应,难不成姜熙还去和他对峙?
只能说,他必须要这样讲,信不信看姜熙自己了。
果然姜熙蹙起眉头,他模样生得极风流蕴藉,这样薄怒之下,竟也有些淡淡的狰狞一味:“对太后如此无礼,当真胆大包天!若是陛下为此心生怨怼致使君臣离心离德,他难不成又要怪罪太后与国舅?”
其实姜熙说得没错,如果说之前梅砚山还算温和进退有度,这两年的确有些越界了。或许是感知到自己即将步入古稀,面对致仕,他急于在这之前完成什么一般,较之过去,强硬的时候更多,梁道玄也与他在政事堂有过正面的对垒,最终各有退让,为了皇帝能顺利亲政后,保证朝堂上下一心,每个人都在做出努力。
梅砚山有时候也会教导姜霖政务,沈宜曾听过,回来报知梁道玄和梁珞迦,那些都是很好的皇帝应学之务,故而这又是一个矛盾:你不能说梅砚山不是为了朝局和皇帝好,但他同时也为自己将手伸开太长。
梁道玄不是没有自己的观点,可是他的观点本身就受利益所左右,做出的选择,也一定是以外甥和妹妹的利益为中心而定。
这样一来,一切都很明了。
“这件事,我与太后再为殿下周旋周旋。”梁道玄不想妹妹再出面,干脆自己开口,“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坐下和梅宰执好好聊一聊此事,或许有什么误会也未尝可知?当然,肯定我与太后也会在场。”
既然到最后两个人必须给出个结果,那肯定是要当着两方的面说话,不然哪边有了怨怼,气冲着小外甥和妹妹来,梁道玄是断然不肯的。
这也算是一个表态,似乎也是姜熙的目的,他自然退了一步,满意起身,谦卑道:“臣弟不才,婚配琐事,累了先皇兄,也累了皇嫂,实在不悌,请太后宽宥臣弟。”
“婚配乃是人生大事,洛王又是吾儿唯一的叔父,哀家自当尽心竭力。”梁珞迦理解了哥哥的意思,此时也觉这个办法好,笑着应答。
待洛王姜熙满意离去,兄妹两个才稍稍缓了口气。
“好急,我还以为又要推诿得罪人了。”梁珞迦叹气。
“拖是不能拖了,也罢,妹妹懂我的意思就好,我们当面拿主意,也好过两边都暗中劝慰,到最后在两边心里都落了个首鼠两端的罪名。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别让我俩在这里传话。不过,我确实不喜向熊飞此人。”梁道玄也微微蹙起眉来,“沈宜怎么说?”
梁珞迦命沈宜去调查,因涉及京畿道外的消息,起初不能总貌知悉,这些天渐渐也有了个全揽:“向熊飞本就是武将,致仕后往来也大多是和武将部曲,不过他个性疏懒,见面的都是些有年纪的旧僚,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向可正在狭云关历练,目前做了备冶都尉,官职不是很高,二儿子不大灵光,听说早年犯事,被向熊飞打断了腿,失了军职和仕途的路,也没什么建树,多忙家务,还有一个女儿是早早夭亡的,这位向琬是他在禁军北衙期间生的小女儿,今年也二十四岁了。”
“一直没有议亲?”
梁道玄也有些吃惊,他和柯云璧虽然是晚婚,但订婚却早得很,多事之秋赶在一处,这才耽搁,可向家千金这个年岁,想来是议亲过了的,要是有退婚再许,梁道玄就不得不思考一下,是不是向熊飞在奇货可居。
“没有。”梁珞迦很相信沈宜的情报,“向小姐早年养在外祖家里,与外祖家感情极深,后来外祖父母在她及笄之年去世,向小姐将其自领齐衰服丧,好不容易入京,她母亲向夫人又过世了,又是三年,于是就耽误了下来。”
真是难办,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理由。
“哥哥,你说……咱们能找到最合适折中的办法吗?”梁珞迦有些为难,“若是洛王和向小姐真是两情相悦,且此时他们家确也无有任何瓜田李下,似乎咱们也没有理由回绝这亲事。而且就算回绝了,让姓梅的得意,我又乐意……上个月,他希望自己的幺孙能入宫伴读,我本想应了,再怎么说梅相家里也是书香门第,一个进读入宫,也是两边的体面,结果他看我略有松动,竟递上来一个奏呈,里面列了他认为可以入宫伴读的官宦子弟,竟没有一个是公卿贵戚家的后人!”
说到这里,梁珞迦不免动了些气,直道:“这些年哥哥督促公卿之家谋求上进,要他们重视子弟进学求功名,已有了些效用,单是那几个国子监每年考评上来的文章,好些子弟的我读过都觉得他日于文章上几人都大有前程,这可是一改旧日公卿只看恩荫与承袭,不求奋进的弊病。富贵乡里易堕青云之志,而这些子弟进取之心昭彰,我也乐意霖儿与他们同学同课。姓梅的装聋作哑,让人厌烦极了。”
“他在预备以后的事。”梁道玄宽慰起人来,不止面上带笑,声音里也是一派春风,“其实人都是这样。我自己那几次九死一生,到最后的感觉都是死了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你和霖儿无依无靠,我的长辈妻子都要受牵累,那我真是能把阎王殿掀开顶冲出来,不顾一切的。”
他的话成功逗笑了梁珞迦,这笑里,也有深深的感动。
“梅砚山活了这么大岁数,在朝廷只手遮天这么多年,不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大家子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尽皆入仕,只不过他爱名声,也让孩子避自己的锋芒,一直在外道任职。他还有孙子、外孙子,能读书的有自己谋求的本事,不能读书的也恩荫到了体面。所以,他这些年做事愈发有些操切不顾,那哪是在为自己争,那是为后人铺路啊……”
“这心情我可以理解。”梁珞迦叹了口气,“但这朝廷,真是没他家就转不动了么?”
“好用的我们就用着,自古哪个帝王嫌能吏多?要真是有错处落下,我们也要有自己的道理做维持法度的决意,至少霖儿亲政前,他的身后不能尾大不掉留给这些靠姻亲结党的臣子。”
梁道玄说至关键,再温和的语气也有了丝杀气,梁珞迦听了不但不怕,反倒心中生出许多勇气道:“好,我听哥哥的。”
“你今日都没怎么歇着,好好歇会儿,我去看看霖儿,一会儿他下了书房,见我不在,又要淘气。今日他挨了说,我也有些道理要讲一讲,咱们配合外人演严母和厉舅的戏,自己也得给孩子交个底。”
“哥哥给我捎带一份川贝茨菇玉圆汤去给霖儿。”梁珞迦起身道,“这两日正过节气,暑不暑的,也热不透,他有些干咳,不是很舒服,太医给开的方子,他私下不爱喝总要我盯着,你带去看着他,少喝一些就是了。”
梁道玄笑着说了好,走出仪英殿,正好遇见办完差等他回去的辛百吉辛公公。
辛百吉看梁道玄后头跟着好几个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太后捎带补品让梁道玄去接小皇帝下学,便包揽下来说自己陪国舅送去,亲自让随侍的两个小太监接了提盒。
梁道玄知道这是有公事要边走边聊,于是也让人远远跟着,他和辛公公走在前头,沿着泛起柔柔轻波的太液池,慢悠悠向御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