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渡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舟多慈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舟多慈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舟多慈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也渡,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也渡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舟多慈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舟多慈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舟多慈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周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舟多慈要是个如同也渡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也渡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也渡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舟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也渡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也渡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周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周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也渡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也渡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也渡。
也渡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也渡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也渡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也渡小腿,也渡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也渡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也渡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也渡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也渡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也渡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这样的“神物”,居然就在我触手可及之处,木精们还十分好说话,基本是让我没什么代价地便带回了那么多的木精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