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闺女带外孙子过来时,柴万雷正靠在椅子上跟老伴儿闲唠,听见动静之后,朝外打量几眼,灵秀母子可就进屋了。“忙叨叨地还跑来干啥?”别看老爷子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早就乐开了花,跟老伴儿一对眼,老两口就都站了起来,一个当即迎面走去,另一个则提溜着茶壶迈起小脚奔向里面的柜橱。
“不想你们了吗。”进门之后,灵秀就把遮阳帽摘了下来,她脸上带笑,往墙上挂钩一放,就把手里提溜的绿豆糕递给了父亲:“我说折腾啥呢又,快歇会儿吧。”
柴万雷嗯了一声,回身冲老伴儿一努嘴:“脸儿都晒红了。”这么呵呵笑着,把绿豆糕放到北墙的柜子上。“可不。”说着话,柴李氏就给茶壶里续好了水,温过之后倒进茶盘,随后从柜橱里掏出茶罐,拾起小舀子给茶壶里头续茶叶,手脚麻利动作连贯,看得出来,这套活不是一天两天练就的。“先坐下歇会儿,打个愣儿就能喝。”茶盘端到茶几上,拿茶壶盖撇掉将满溢出的茶叶沫子,剩下的步骤就交给了自己的闺女。
“赶紧坐下。”灵秀提起茶壶,依次给小茶碗里续上茶,这当口,柴李氏又把长柜上的烟枪拿了过来。“这话说的,你不来不也得喝吗,你大哥哪天上午不过来?”
“个头可又窜了,来,姥爷给照照。”书香正准备给姥姥点烟,盛放果仁蘸和瓜子的盘子就在姥爷的示意下,推塞到他手里。“老四头两天还提来着,说妙人跟香儿该来了。”比量着外孙的身高,柴老爷子又对着书香的胳膊大腿一通乱掐,“这个头是长了,就是没见长肉,是不是都憋着长心眼上了。”说话时,眼神瞟着闺女,说一句笑一句。
“顺口气先。”烟锅里的火苗打起来后,嘬了两口柴李氏就把烟袋递给了闺女,继而转向自己的老头子:“他爸,赶紧买鱼打肉介,闺女都瘦成啥了,瘦成啥了。”
“哪瘦了哪瘦了,我妈净瞎说。”含笑间连连抢白,灵秀跟父亲又连忙摆手。“不从这吃,又没告家里。”
“就是瘦了,不信让香儿看。”柴万雷二话不废,迈开步子朝外就走:“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听我的就这么办。”
“我爸也是,着什么急啊。”灵秀端起烟袋,小嘴这么一抿就嘬了一口,烟锅里的火倏地一亮,但看她杏眸微眯,悠然地吐了个烟花,“多咱没抽这劲大的了,半年?有吗?”犹似忘记身边戳着的人,一时间竟也跟个孩子似的。
“盯着你妈干啥,吃东西啊。”柴李氏见外孙子傻愣愣地戳在那,向他招起手来。书香呵呵一笑,上前把茶盅端了起来,递向母亲,随后趁其不备,手往上扬,就把灵秀手里的烟袋抢了过来,随后身子往后一闪,嬉皮笑脸,嘴一张就把烟嘴含在了口中。
“这孩子怎一点规矩没有。”别看灵秀嘴上说,实际却只是翕合着双眼瞪了一下。或许从买烟缸的那一刻起,于抽烟这件事她就默许了儿子,她不认为这是妥协,也没觉着这是放任儿子随波逐流。“胡闹吗不。”
书香咧起嘴时,右手叉腰,左手擎着烟杆,像那些他所见识过的人一样,摆好了抽烟姿势,还搓了搓烟杆,让烟嘴在自己嘴边转悠起来。润滑的烟嘴带出丝丝缕缕的香,就是这个感觉,于是他就猛地嘬了一口。关东烟不似卷烟,所以即便想象它会如何柔和,随着这一大口的吞吸,到底还是给呛了个鼻涕眼泪横流,不得不吐出烟嘴,大口咳嗽起来。
“活该。”霎时间,灵秀就被儿子的狼狈相给逗得噗嗤一声笑出音来,见状,柴李氏忙把茶盅递给外孙:“赶紧喝口水顺顺。”尽管如此,书香仍旧又叼住了烟嘴,这回倒是学聪明了,跟含着咂儿头似的,小口抿了起来。“这不就没事儿了。”说着,抄起茶盅干了,继而又吧唧起烟袋,像是不把这袋烟抽没了,浑身就不得劲似的。
看着这娘俩,柴李氏脸上的笑就没断流:“还说香儿呢,当闺女前儿你不也这样吗。”平时枯闷惯了,眼里的这对母子给她一种错觉,恍若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十个子女围聚在身边时的样子。
“哪跟哪啊这是。”止住笑,灵秀端起茶盅来,看着母亲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嘟起嘴来有些哭笑不得:“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转瞬间又瞥向儿子,嗔怪了一句,“净瞎捣乱。”
吐出烟嘴,书香一脸好奇地看向柴李氏:“姥,我妈当年也这样吗?你给说说。”那份迫切携裹着一个少年心灵深处的渴慕,不经意间便敞露出来。然而不等母亲接茬,灵秀就嘟了一声:“去,一边呆着介。”她脸上似嗔似笑,转向母亲时,心底里便滋生出一股无法言说的喜悦。也是,随着儿子年岁的增长,其实这样的日子并不多,或者说是大家聚在一处的欢笑声越来越少了,触动心灵的刹那,灵秀免不了在心里一阵揣度,很多人很多事都在她脑海中闪现出来,目光落在手指间的茶盅上,看着里面淡黄的茶水,弹指一挥,她心里竟有些起疑,难道时光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日头从东到西升起又落下,再由西到东,新月如钩便攀上了半空,夜幕降临后,打东窗露出脸角时,乖张叛逆的少年心性便在几盅老酒的后劲下,虚眯起眼,人也仰靠在炕梢处的箱柜上。
“说多少次了都,直说不要不要。”
“你不要不还有四姑爷呢。”炕头之上,灵秀朝着父亲翻了个白眼。“他胆小你又不是不知道。”微醺的脸蛋上白里透红,精神头倒是显得挺足,也是,当打之年嘛。“不要不要,张嘴就说呢。”闺女的这个答复柴万雷显然不太满意,他提起筷子把鱼翻了个身,挑着脊背上的肉一夹,先是给外孙送到碗里,“吃啊,吃饭还带幺歇的?”书香伸了个懒腰,立直身子冲着姥爷嘿嘿一笑:“有点热。”这脑门确实潮了,心口窝也咚咚咚地,不过倒是没忘支棱起耳朵,那乌溜溜的眼珠子也在说话时瞥向一旁盘腿而坐的女人。
“热就把裤子脱了呗。”话声甫歇,柴万雷又拾掇起筷子给闺女碗里夹送了一块鱼肉,这才端起酒盅,跟老伴儿碰过之后滋地一声把酒抿进嘴里。“听我的准没错。”拾起酒瓶给自己跟老伴儿续好了酒,仰起脸时跟她交换个眼神,柴李氏就冲着闺女正色道:“你情况不一样。”继续给她做动员工作,“见天跟人打交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下乡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灵秀做了个深呼吸,捏起衣领抖楞两下,她额角也浸了一层细汗,横起手腕用手背稍稍沾了沾,一闪即逝地是皱了下眉,随后拾起一旁的香烟点燃,夹在手上,“平时走的都是大公路,搭伴来搭伴去。”深知父母心里担心着啥,忙又顺着二老的心思解释起来,笑道:“这么大人了也,还能让人给拐跑不成。”
“后街内老陆家媳妇儿,省道上让一辆半挂拦下问路,不差点给劫走?”柴万雷拾起一旁的烟袋,边续烟丝边说,“还有东升媳妇儿,平时多冲的一个人,还不照样让人给拍了药,得回是骗钱没干别的。”才竖起烟袋,一旁的柴李氏便把火给打了过去,柴万雷抿着烟袋一嘬腮,烟锅里的火便跟着冒腾起来,吸了两口,一脸沉思:“爸当初卖鱼时广结人缘,到头来还不是给抄了房子,世道人心知人知面。”他老于世故,说叨几句过后,脸上的表情也于沉顿中转为明快,“不要木兰爸也不说啥了,一家三口搬城里不就得了。”
说到这,柴李氏也跟着放下了筷子。“知道你闲不住,但女儿家毕竟不比男人,哪能拼一辈子。”别看同样盘腿而坐,举手投足间却带着股大家闺秀的样儿,这当口,她接过老伴儿递过来的烟袋,叼在嘴里,吸了两口过后,似早已看穿闺女的心思,又道:“就算是辞了这份差事,不也饿不着吗。”
柴万雷当即点头道:“你妈这话不假,远的咱不提,大鹏他妈不就现成的例子吗。再有,人后街祥贵他姐不也不上班吗,这你们村的情况你总不会不清楚吧。”
“我知道爸。”随着烟头的掐灭,灵秀把头耷拉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但片刻之后又抬起头来,许是心里有了什么计较,不由自主间扫了一眼儿子,“再有一年半载香儿也就毕业了,”很显然,话没说完,就看她双手合十搭了个桥,迎着二老的目光往前一贴身子,支颐看了过去,“我考虑过,也想过。”面向爹妈,看着看着灵秀脸上就堆满了笑,她长身一挺,伸手撩了下自己的秀。“叫事吗你们说。”手一伸就把儿子揽了过来,仍旧像多年前那样抱在怀里,边说边笑:“再过二年不就熬出头了,到时有人养着,还跑啥?就不跑了。”或许是因为夜的静谧,这时候,窗外的轰鸣声反倒变得愈加清晰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打辛家营那边传来的,来的时候前院锁着门呢,昨儿吃过晌午饭沈怡就去了梦庄,想来此刻还在娘家那边搭手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