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盼儿第一次对她笑,她开心极了,迫切地想和她熟悉起来,“你妈妈让你来读书了,真好”
周盼儿想起和王青初见那天,自己喊作妈妈的那个人打骂自己,说自己想读书是痴心妄想。没想到王青还记得,此时听王青这麽说,她也没想解释,只简短回道,“嗯”
王青太过兴奋,没察觉她的低落,还在继续好奇,“你也才刚刚读书,怎麽认识那麽多字”
“村里有个下放的教授,我捡废品的时候,有时能捡到旧报纸,就藏起来,有次被她看到我偷偷看报纸,问了我之後,知道我不认字,就开始教我识字了”,她怕王青不理解,还向她解释,“教授就是读过很多书认识很多字的人,大家都不和她来往,但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周盼儿难得说这麽多话,王青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对,她教你认字,她肯定是好人”
王青後来才知道,周盼儿其实比她要大三岁,因为常年营养不良才看起来像她的同龄人,周盼儿的妈妈也没有想要让她读书,她家人之所以让她读书,只是因为有利可图。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王青都很为周盼儿高兴,认为她不再过着当初的日子了。当天回家之後,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到了当年那只小鸭子,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送给了周盼儿,周盼儿这次收下了。
後来,她们几乎每天都去书摊借书,直到一年级学年末,王青才唯唯诺诺地告诉周盼儿她其实更喜欢连环画,周盼儿这才放弃读书给她听。
于是,再之後就是,周盼儿看她的大人书,王青看她的连环画,一晃就是许多年。
是什麽让她对周盼儿有了超乎朋友的心思呢,王青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周盼儿一次次护在她身前,或许是周盼儿对谁都是硬邦邦的,独独她摸一摸她的头,她就柔软得像她从小养大的那只橘猫了。
唯有她得见完整的她,唯有她理解她全部的哀与乐,也唯有她被划进她的全部疆土,长于此,困于此,无处可逃,她也不想逃。
王青十五岁的夏天,周盼儿的文章被一本杂志录用,那年的周盼儿十八岁,那本杂志是周盼儿喜欢了许多年的杂志。
王青记得周盼儿的眼里闪着光,对她说,“我要一直写下去,有一天,我会成为作家,我会赚很多很多稿费。你喜欢什麽,我都送给你”
周盼儿眼底的光太过诱人,蛊惑着王青喃喃开了口,“我喜欢你,你也送给我吗”
王青後知後觉自己说出了藏匿许久的心里话,慌乱地避开周盼儿的视线,低下头去。
周盼儿却不容她躲避,双手抚过她的两鬓和脸颊,她顺着她的动作微微擡起头,避无可避地望进她的眼里去,她心慌意乱中听得她说,“阿青,再说一次”
她的目光染了哀求,那哀求令她心痛,她伸手去摸她的眼睛,“我说,我喜欢你,你将自己送给我吗”
“好,我送给你”,周盼儿拉过王青放在她眼睛上的手,搁在自己的面颊上,眸光分外认真,认真到蛰伏着疯狂,“我的一生当中,从来没有拥有过独独属于我的人和事,你接受了我,你就是我唯一拥有的,我会把你抓得很牢很牢的,你会害怕吗”
“我不害怕”,王青将周盼儿抱进怀里,抱得很牢很牢,“我永远不会害怕你,王青永远不会害怕周盼儿”
周盼儿笑了,笑着笑着就哭起来,王青给她擦眼泪,擦到最後自己也哭起来。两人又哭又笑地进了家书店,将店老板吓了一大跳。王青看着周盼儿在那本杂志前站了许久,偷偷拿了一本结了账。
出了书店,献宝似地捧给周盼儿,“我的大作家,我买来了你的出世作。将来你发达了,可要记得糟糠之妻不下堂”
原来她对自己的关注这样细微,周盼儿的感动更甚,接过她手中的书,“那是自然。我与阿青,生来就要永远在一起的。哪怕是活不下去了,我也要求阿青同我一起的。就是做了鬼,我们也要在同一片山头游荡”,周盼儿一错不错地盯着王青,生怕她因这番话而惧怕自己。
却不想王青依然温温柔柔地望着她,向她伸手小指,语调甚至带了几分俏皮,“一言为定”
她眼泪就又要流下来,拼命忍住,立刻用自己的小指勾住她的,“一言为定”,晃了晃勾在一处的小指,语气轻松下来,“我读给你听吧”
“好”
周盼儿被录用的那篇文章叫《小鸭子》,讲的是她和她幼时的故事。
她们过了两年很快乐的日子。
周盼儿二十岁那年,周家人闹到了学校,要她休学。那时,她们高中二年级,周盼儿读文科,她读理科,她的成绩马马虎虎,周盼儿的成绩是文科第一。
老师们拼命做周家父母的工作,可无论她们列举出周盼儿可能有的怎样的远大前程,周家父母都不屑一顾,毫不动摇。
周盼儿拿了她这些年课馀时间打工攒的全部钱,想要周家给她写断亲手,她的钱和他们卖她的钱相比,杯水车薪,她没拿到断亲书,钱也被他们抢走了。
王青在家中又哭又闹,成天给父母磕头,想要他们借钱给她,让她把周盼儿的未来买回来,她的父母只深深叹气,要她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事,不落好不说,还会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周盼儿出嫁前向周家人提的最後一个要求,是回学校拿回自己的书本。借此机会,她终于又见到了王青。
“阿青,我们跑吧”
王青看着眼前比从前还要瘦弱的人,花了三秒钟的时间就做了决定,“好”
周家人等在学校前门,学校小树林後面有个偏门,偏门附近有一处栅栏年久失修,有一人宽,两人收拾好书包,从栅栏钻出去,无方向地狂奔,不知转了多少弯,跑了多少路,两人虚脱地瘫倒在地上。
王青喘得话都说不清,“我们,我们,接下来,接下来怎麽办”
周盼儿轻轻为她拍着背,也是上气不接不气,“赚钱。你有想去的城市吗?等我们赚够了车票钱,我们就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
王青七上八下的心因周盼儿的坚定也安定了下来,“好!我们赚钱!”
王青翻来覆去地找出书包里所有的钱,在一家旧货摊子上买了两条别人不要的被子。两人商量过後,觉得车站稍微安全些,于是决定白天在车站附近打工,晚上就在车站睡觉。
一切都安顿好,王青才想起问周盼儿,“怎麽忽然又不让你读书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周盼儿的头低下去,路灯昏黄的光将她整个人照得若即若离,“我能读书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想通了。是因为遇到了好心人。是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说有人想要在我们村挑几个孩子资助读书,只要女孩子,过几天会来村里挑人,我就留了心,挑人那天我偷偷溜了去,被选上了。他们本来不同意,但听到我去读书,资助人除了掏学费,还会资助生活费,就同意了”
周盼儿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地望着王青,“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只是,我只是,你那麽好,我不想你,不想你知道我。。。。。。”
“没关系”,王青心疼得要命,将她拥进怀里,轻声哄着,“没关系的,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你不必都要告诉我,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永远不说也没关系”
自这件事发生以来,一滴泪都没流过的周盼儿哭得昏天暗地,王青轻轻拍着她的背,不言不语地陪着她。
良久,周盼儿情绪平缓下来,“资助人不知出了什麽事,资助停止了,他们拿不到钱,就想把我卖了,给他们儿子赚彩礼钱”,周盼儿目光空洞,“当年来选人的不是资助人,这麽多年了,我也没见过她,我原本还想着,等我书读出来了,有出息了,去报答她,可我现在连她出了什麽事都不知道,自己也一团糟”
“她让这麽多女孩能读书,做了这麽好的事,上天会保佑她的”
周盼儿点点头,她是从来不信上天的,但她此刻真的希望苍天有眼。
周家人还是找到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