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颂真没有立即动身。她往前走几步,到了唐拓身边。
“怎么?”湛卢剑灵有些意外,“不想亲自去见见他?”
“我只是有点奇怪,”施颂真慢条斯理,“为什么你会大方至此,愿意在夺回王姑娘之前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你需要让我云海里见他?在清凉谷也一样可以见,还不需要我找这么久。”
“为什么,你会一点不问我先天剑骨的下落?”
唐拓神色一凛,施颂真忽然一笑:“算了,这不重要。”
她骤然出手,扣住唐拓手腕!唐拓下意识一剑斩出,想要逼她松手。然而神剑剑灵之间注定无法互相伤害。湛卢剑锋触到赤霄剑灵后便就此止住,无法向前。
施颂真放声大笑,拽着唐拓从崖上一跃而下!
“不管你为我准备了什么陷阱,我都要你也亲身经历一遍!”
浓稠的云雾扑面而来,将二人俱都淹没。湛卢剑灵奋力想要挣脱桎梏,几乎要将施颂真的手指掰断。可赤霄剑灵怎会如此轻易为人左右。施颂真狠狠掐住湛卢剑灵的手腕,不容唐拓半路挣脱。
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唐拓只能看见施颂真赤红的长发,和她脸上诡谲的微笑。随后施颂真的面容淡去,唐拓眼前开始混沌。岁月的风霜一寸寸从他眼眸中淡去,湛卢剑灵眉宇间突兀多出几分落拓不羁的年少意气。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铺展而开。青翠的绿叶,白色的石阶,少女飞扬的裙摆。
绯色衣衫的王淳意回头,向唐拓伸出手来。
“虽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那个能拯救你的人,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合格的湛卢剑主。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契约成立。无主的流浪神剑终于再次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你早就知道了?我变成这样和他有关?”
谢扶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还记得我说过,你在蓬莱岛上给过我一剑吗?”
“其实这不是真话,”谢扶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施颂真的三个忌讳,急忙修饰措辞,“不是全部的真话。给我一剑的不是你,只是别人用了你的身体,刺出了那一剑。”
“怎么可能?”施颂真下意识反驳,“那可是——”
谢扶舟打断施颂真:“是万剑归一,你说过的,孟逢春教你的万剑归一。”
第58章剑骨(九)
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孟逢春的呢?
谢扶舟想,也许在施颂真死去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了吧。
和施颂真不同,谢扶舟没有和孟逢春相处过。他不了解这位纯钧剑灵,也没有施颂真对孟逢春的种种滤镜。如果说孟逢春死后在施颂真记忆中日趋完美,那么在谢扶舟意识到他爱上施颂真后,孟逢春的存在便成了九尾天狐多年难消的一根心头刺,时间越久扎得越深。
按理说孟逢春已死,人死如灯灭,谢扶舟不该和一个没见过面的死人较劲,俯身亲吻他的姑娘才是他真正拥有的一切。但九尾天狐却不能抑制地嫉妒着孟逢春,恨不得以身代之,补上他不曾亲历的、施颂真前十一年的人生。
这份嫉妒源于他对施颂真的了解,在芙蓉剑心里,能和相伴多年的谢扶舟比肩的,只有亲手养育她长大的孟逢春。纯钧剑灵用十一年光阴扎根在施颂真心底,谢扶舟无法否认,也无法抹去。
东海地陷那日,谢扶舟亲眼目睹施颂真进入鬼道。魂魄离体前,芙蓉剑曾抚摸谢扶舟的脸,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时谢扶舟中了纯钧一剑垂危将死,心痛却远胜肉身的创伤。
你是因为改不了自我奉献的老毛病,选择为拯救旁人牺牲自己?还是为了让出躯体,好让其他人借尸还魂?
所谓“自己的选择”,就是为了旁人选择弃我而去吗?
什么人在施颂真心里能胜过多年道侣?几乎是第一时间,孟逢春的名字在谢扶舟心头一闪而过。施颂真早年被爹娘抛弃,又因童年阴影不肯和旁人轻易交付真心。除了抚养她十一年的孟逢春,谢扶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但一切只是猜想,他没有证据。
叶雪衣探出头,看见的是月光下一个白衣白发的雪人。定睛再看,才发现对方的头发是乌黑的。然而他在这里待得太久,雪已在他身上积了浅浅一层。
雪人微微侧身,露出半张俊秀清逸的侧脸。金色竖瞳漠然垂下,在叶全非父女身上一扫而过。
“有事?”些微刺痛感蛰醒了泥水中的少女,被冲上冥河河岸的施颂真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赤霄剑灵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无数察觉到强大魂体的鬼修循味而来,争抢啃噬施颂真的灵体壮大自身。只是神剑身蕴业火至阳之力,寻常鬼修根本无法承受,没吃两口就哭嚎着在火焰中灰飞烟灭。被啃食的神剑灵体很快恢复如初,更多没有思考能力的小鬼前仆后继填补了烧死的鬼修空缺,贪婪地享用这场断头盛宴。
施颂真苏醒时,正有十几只不知死活的小鬼死死咬着她被啃了大半的左腿,牙齿深深陷进筋肉之间。四周满是死去的鬼修尸体,修为差的业已化作一缕飞烟,修为强些的还能留个半具残尸,荏弱的花茎从鬼物的灵体上生出攀援,吸食施颂真的血液和记忆后开出大片鲜红妖异的花朵。
曼珠沙华。
真是地狱一样的场景。施颂真想。不对,我现在就在地狱里啊。
她厌倦伸手,一只只将那些啃食剑灵血肉的鬼修从腿上拔下来,随手拧断脖颈。火焰顺着赤血一瞬燃烧起来,于是断裂在血肉里的牙齿也不复存在。其余将要扑上前的恶鬼被业火震慑,下意识退避开去,可又舍不得这美味血食,在施颂真五丈外围成一圈,贪婪地流着口水。
施颂真懒得理这群没有神智的小鬼,伸手从后背掣出赤霄,拄着长剑踉跄起身环顾四周,身边满是吸食赤霄神血开出的彼岸花原,花下掩埋着焦黑的鬼修尸体。
看不见第二个神志清醒的鬼魂,当然也没有孟逢春。
这就是冥界吗?可是,怎么可能?
细瞧之下,施颂真不禁心生疑窦:除了那张脸,这两人的身份与性格分明天差地别,半点也不相似。
玄溟神主显然是瞧见了她的情花咒印,饶有兴趣道:“你到底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受如此诅咒?”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施颂真瞄了眼他沾着污血的袖口,转移话题道,“神主这是,自哪里夜游归来?”
“外边的人吵得人心烦,本座只好让他们都闭嘴。”
玄溟神主漫不经心地振了振袖袍,袖袍上沾染的污血便如清水涤过,消失得一干二净。
发带垂缨的少年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圣洁,周身如月华笼罩,纤尘不染。
施颂真探首,顺着他身后墙壁上的窟窿往外看去,只见仰面倒地的几个金乌卫皆是面生之人,腰带上所刻纹路也都隶属于夜弥天麾下的分支,想必是夜弥天近年提拔上来的心腹亲卫。
修仙之人目力极佳,可洞悉百里,不可能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