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
越鲥来得太突然,也太狼狈。
满室的人,上至天子下至奴仆,全部衣冠整洁仪表堂堂,唯有他像是从泥潭中刚爬出来,一身衣衫被浸得湿淋淋的,满头青丝贴在额头与脸颊旁,离他离得近的一些人还眼尖地发现这位年轻的国君衣角好似都被尖石磨损,露出里头沾上了泥水的白色里衣。
可他又实在生得太好,好到就算窘迫至此,面无表情擡起头来时,也依旧俊美昳丽得咄咄逼人。
乐声暂停,舞娘们知情知趣地退到两侧。
场面一时陷入无声的尴尬。屋内的衆人不知越王怎麽这副样子出现,就连姜玘心中也打鼓:越王怎麽这样,他是不是对姜室不满,对他这个天子不满?他不说话,是不是在生气,等会儿会不会要阴阳怪气他了?
姜玘想着想着,觉得屁股底下的椅子都开始发烫,烫得他起身就想走。
他拿不定主意:若是越王撕破脸要在这麽多人的注视下骂他,他是该老实受着呢,还是该捍卫姜室尊严,意思意思地生气骂回去几句?
姜玘身後的姜室礼官同样举棋不定。
越王仪容不堪,他理应替天子出声呵斥,可现在姜室衰落,礼官拿的是姜室的俸禄,此刻却不敢高声对越王说一句重话。
哪怕越国现在并不如二十年前那般厉害,他也惹不起啊,没见到天子都没吭声麽。
皎皎眼眸微睁,怔怔看向门口。
在她快要停止期待的关头,她没想到越鲥真的赶到了。而且……
皎皎抿唇。
自从极乐坊出来後,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越鲥这麽狼狈。
乍然触及到那双盈盈的眼眸,越鲥浑身一颤,身子被雨水浸湿的冰冷褪去,那种只有见到她才会有的喜悦自心底深处迸发,烧得他眼眸亮起,浑身都热了起来。
越鲥下意识就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去喊皎皎。
屋内分明还有那麽多人,可他谁也看不见,眼里心里只有一个皎皎。
……那是皎皎,那是在极乐坊陪伴他的皎皎,会给他唱书生戏的皎皎!
那是他,很久没见的皎皎。
可是手臂刚刚擡起,浸水後沉重的衣袖拽回了他的理智。
越鲥後知後觉地想起来,他现在应当是很难看的。他一直在催车夫快马加鞭,没想到雨天山地湿滑,马蹄踩在水坑里,车厢顿时侧翻。半边身子撞在地上,他不觉疼痛,只让玉年快些为他换辆马车。
眼睫低垂,越鲥停住脚步,视线落到手腕上已经结块的一小块泥点。
终于想起自己现在是什麽落魄样,越鲥面上红红白白,一语不发,转身竟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屋内衆人面面相觑,不懂越王在演哪出戏。唯独殷鞅唇边溢出冷笑,遥遥看了对面沉默不语的皎皎一眼。
幸好还有玉年。
姜玘正在犹豫是继续进行宴会,还是派人去把越王追回,就见一名身穿越地服饰丶同样浑身湿透的俊秀臣子从屋外走了进来。他追在越王身後气喘吁吁地赶来,扶着门框缓了缓劲,这才稍微打理了下被雨淋得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得体地替突然离去的越王打圆场。
“请天子见谅。”他彬彬有礼地朝上方的姜玘拱手:“即便使臣比预定来得晚了整整十日,可国君带领我等自接到消息的次日就出发了。如此不眠不夜长途奔袭七日七夜,这才险险赶到盛阳郡。国君急着要给天子庆生,请天子看在他一片赤忱之心的份上,不要见怪我等的冒昧拜访。”
这话说的,姜玘听得通体舒畅。
他故意忽略了这名俊秀的越国臣子暗戳戳的对使臣的告状,哪怕猜到越王赶着赴宴不是为了他,但人家越国臣子愿意拍他马屁,当着这麽多人的面给他戴高帽,他自然也乐意收下。
于是姜玘和颜悦色道:“这哪是冒犯,越王能来赴宴,我就足够高兴了。”
他问玉年:“您是……?”
玉年道:“在下越国大夫,玉年。”
名字花里胡哨的,越国人都爱这调调。
姜玘点点头,继续问:“越王是去……?”
玉年不着痕迹地往皎皎的方向瞥了眼,暗叹天子不懂少年慕艾的心思——皎皎姑娘还在这呢,他们国君不过是想以更好的面貌出现在皎皎面前而已。
“殿前失仪总归不好,”在越鲥身边一年多,玉年对自家国君还是有些了解的:“国君沐浴更衣後,自然会再次郑重地拜见天子。”
他沉吟道:“……至多花费三刻钟。”依照他们国君想见到皎皎姑娘的心情来说。
见姜玘恍然大悟似的再次点头後,玉年也跟着告退。
还有半日的宴席要参加,他和其他几名越国来的臣子自然也需要梳洗一番,换一身干净温暖的衣衫,否则让其他国家的人看了笑话可不行。
玉年还是低估了越鲥。两刻钟後,他就重新出现在宴席上。
这次他身穿锦衣丶腰戴玉佩,纵然头发还带着些潮湿,但仍旧无损他的年轻俊美。
衆人目光不自觉在懒洋洋垂头摇晃着杯中酒的殷王绕一圈,转而再去看这位站于人前丶容华天成的越王,心中都忍不住惊奇:这是好年头还是坏年头,怎麽国君们一个赛一个的年轻不说,还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且这两人的长相都与各自国家的气质十分契合,殷王冷峻孤傲,越王风雅高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古话果真没有错。
越鲥到来,姜玘便命人替他新加坐席。
理所应当的,国君的坐席与其他人相差甚大,桌案更大,摆放的佳肴美酒更多,更有奴仆随侍在旁。
越鲥来时,桌案上已经布满珍馐,可他看也不看,径直朝皎皎的方向走去,作势要在她身旁坐下。
在祈水郡时,皎皎与越鲥闹得并不开心。被殷鞅掳走之前,皎皎甚至还怨过他隐瞒芸娘和荆南枝消息的事情。眼下她已与亲人重聚,再加上时间过去久了,她对他的怨气其实已经消散得差多不了。
她只剩下一点小别扭——祈水郡时他怕她随二公子离开,居然把她关在屋子里面好几日,这总归是他不对了吧?她不喜欢他那样对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