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江涯略微擡眼,就看到不远处有块平整的石台上,闭目端坐着一位衮袍白衣的男子,鬓角稍白,眉目舒朗,鼻若悬胆,薄唇清冷,可却能看出对方面容和善,并非薄情寡义的相貌,远如天上仙。
恍然间,江涯突然觉得心中剧烈地跳动一下,筋脉中的灵气莫名翻涌,在他耳後浮起浅浅的暖红,分不清是窘还是羞。
他应当,立即马上转身离去,当做什麽都不曾看见。
江涯压下那点微末的潮红,遵循心中的直觉,擡脚就要离开,却在这时——
【你是何人?】
为时晚矣。
江涯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是幸还是不幸,他总觉得此行是错,可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也是命。
【晚辈云梦江氏听训弟子江涯,见过蓝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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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阿娘当年曾摁着他的小脑壳子恨铁不成钢地下过断言,【虽说你这六根清净的性子惹不到什麽桃花债,但太过聪明也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为娘甚是希望把你摔成傻子,好能让我少些烦心。】
然後他英明神武的老爹就会臭着一张脸拽走偶尔不着调的江夫人,恶声恶气道,【阿涯平日已经够愚钝的了,怎你偏生还想让我儿子更痴傻不成?!】
接着他亲娘就会稍微暴怒,开始揭他老底,【说你蠢你还不信,这小子什麽时候吃过亏?!上次莫家的放条狗追了他一条街,不到第二天那条狗就莫名其妙咬一口莫家二娃不说,就说姓魏的每次都能不知不觉地溜进来把你儿子抱走,绝对是这小子自己做的手脚……】
【……】旁边被数落的江涯,挠着後脑勺,笑得十分傻里傻气,满脸的不知情。
至于如今。
处于云深不知处的密林,头有金纹抹额,加上蓝宗主闭关修炼的传言,能猜出那人是谁,不算一件太难的事情吧。
江涯略微苦笑,窗台吹进来的风是凉的,他看向天上的皎月,不知为何,总感觉这次的事情没有幼年报复莫家二娃那麽简单,宿命的痕迹在他身上太明显了,以至于娘亲曾打算替他扭转一下运势,反而被爹爹阻劝,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如果真的逆转乾坤,岂不是断掉一线生机?
那人,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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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休沐竟然也不下山去麽?】
【前日先生荐我的几本书,尚未看完。】
【哦?什麽书?】
【萍生集和山川草堂纪。】
【萍生这本还算有趣,倒是草堂原属蓝家的谨言真人所着,皆是对其一生修为历练的批注,用词过深,艰涩难懂。江公子若是有看不明白的,也可与我说说,算是替我解解闷。】
密林绿意甚浓,连掠过的风都带着透心的凉,远处有翠鸟叽喳,还有山泉叮咚,被刻意围囿出来的小石亭,恰是赏景的极佳去处。
江涯跪坐在下首,不亢不卑地端着主家的茶水,听闻对方的打趣,便回头看过去,带着点软和的笑意,答道,【蓝宗主果然博学多识,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原是闭关自省十数年的蓝焕,因为被江涯意外的撞见,而不经意地打破了苦修,现在居然跟一个小辈在喝茶闲聊。
蓝焕看着旁边坐姿端正的江涯,他其实没想到这孩子真的会应邀,十数年里除了宗门大事,再无人会来打扰他,眼下却被一个意外打破。蓝焕敛下目光,如此如此,那便顺其自然吧。
那天有点冒昧地打扰到蓝焕的闭关,江涯本打算回去之後就当做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奈何对方用那双温润的眼睛看着他,说着看似寒暄,却又意味深长的话。
【不必挂怀,我并未怪你。想来是你我有缘,我虽说是闭关,其实更是想避开杂事罢了。江公子,若是今後无事,也可来我这里坐坐。】
若是今後无事……
江涯想着,这麽温和的一个人,他怎麽舍得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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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是没有季节的。
江涯院子外面的树依旧绿得葱葱茏茏,但他在姑苏听训的日子已经足有一年,家里的信都接了好几封,也快要回云梦了。
忽然窗外飞来一朵金色流光,是兰陵金氏特有的讯息,江涯招手接过并解开——
岑哥哥,爹爹终于放我去历练啦,我听白姨说你听训准备结束,然後就回莲花坞,等我历练完就去找你呀!对了,我决定先去清河!我要去收拾那个姓聂的!你记得不要跟我爹爹说这件事。
是那小丫头。
江涯微微一笑,也是。瑶叔再不把人放走,小丫头肯定要上天入地地闹上一闹,绝对是一场鸡飞狗跳。
明日,就去跟那人道别吧。来姑苏听学的弟子很少会再回来,那人依旧不出关的话,也许这将是他们的最後一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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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树清风,茶香缭绕。
两人默契地静坐许久,眼看着茶要淡了,江涯终于站起来,打算离开。
那人看着他的目光,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般,温润柔和,像个君子,是个君子。江涯当然知道这人的一切过往,要知道与他牵扯甚深的那个人可是曾经住在他家好些年头,他如何不懂。
【蓝宗主。】
江涯都已经迈开脚步,却又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