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帝京洛城的一天通常是从酉时三刻开始的,此时天光大亮,朝阳初升,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缓慢开啓,城内外等候的人们于是一拥而上,出的出,进的进,小贩推着小车丶挑着担子,商行夥计赶着骡车,以及走亲访友的丶寻人办事的,各自去忙自己的生计。城中街巷的行人多起来,三三两两地往来不息,各色店铺也纷纷卸下门板,开张迎客。
时值天宜二十三年,阳春三月,韶光正好,清晨才到辰时,城外朝西的关道上传来错杂的蹄音丶鞭响和车轮转动声,马嘶与吆喝中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铃音,有大队车马靠近。住在城门附近的百姓对这些响动并不陌生,几个在街边玩耍的孩子兴奋地叫起来:“商队,是去西域的商队回来了!”撒开腿就往声音来源的方向跑,虽然不知道西域在哪里,但每当挂着铃铛的行商队伍出现,洛城里就会热闹一阵,冒出许多好吃好玩的稀罕东西,以及想都想不到的消息见闻。
他们堪堪奔过去时,商队已经到了,载着货物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穿过西华门,在人们的注视下进入洛城。
邢遥坐在末尾一辆车里,撩开帘子往外看去,立时觉察到许多或好奇或热切的视线,还有那些仍然跟在车马後面的孩童。年纪最小的一个只有五六岁大,长得白白胖胖,像年画娃娃一样喜庆,但是跑得也最慢,他急急地想追上其他孩子,脚下一绊就扑倒在地,顿时委屈地撇着嘴要哭。
邢遥瞧得有趣,顺手摸出一个鼓囊囊的小布口袋,轻轻一掷,那包东西便飞出车窗,落在胖娃娃面前。里面装的是葡萄干,在洛城也是稀罕又受欢迎的蜜饯,胖娃娃不哭了,欢喜地抱着零嘴口袋东张西望。
邢遥的嘴角不由翘了起来,只是笑意被遮挡在浓密的胡髯下,旁人几乎是看不出来的。他舍不得放下车帘,目不转睛地注视熙攘的街景,川流不息的行人,阔别三年,洛城仿佛一切如故,又似是更繁华热闹了。
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长期置身北境收集情报虽然艰苦又危险,但近年来,令人振奋的消息接连不断:继幽云十六周收复之後,宗主还朝丶琅环复起;在琅环助力下,禹周军取得归雁峰大捷,大败北辽铁骑;辽人损兵折将,无力再战,不得不遣使求和;禹周在三国比武中狠狠教训了辽金外夷,和谈也稳占上风,北辽再不敢兴风作浪,两国正式缔结和约;……而後是去岁年末,宗主于紫宸殿陈情,狗皇帝被迫低头,琅环十年陈冤终得昭雪,昔日仇敌尽皆伏诛。
邢遥在北辽的身份是个老兽医的徒弟,跟着师傅在昭临给马匹看病,听到最末一个消息时,他忍着没表露出任何异样,夜里回到自己住的小屋里,才把头扎进铺盖底下,不敢发出声音,咬着拳头又哭又笑了一场。那时他想起了十年前在韶安城破时殉难的爹爹,想起了曾含笑摸自己的头,教说北辽语的萧右使,想起当年陡遭大变时的惊痛冤愤,还有这些年来风霜雨雪中如履薄冰的岁月。
那时候邢遥就突然很想回来禹周看看,尤其是幼时生活过的京畿洛城,他寻了个机会离开昭临,先跟上一支商队绕去了西域。商队总是欢迎兽医同行的,他在西域逛了一阵,顺利地变换身份,搭上另一支即将返程的禹周商队,而今总算抵达了。
他瞥了眼将大半个车厢塞得满满当当的货物,唇角重又露出笑意,这些年忙着完成潜伏任务,并没攒下多少银两,今次西域一行本是为了遮掩行踪,却意外地收获颇丰。
车队入城後转道向南,驶入专供各地商队集散的荷花大街,驻扎在一处场院里。接下来需要到户部查验文牒,缴纳完税银才能在洛城卖货,不过许多商行的掌柜已经得讯,带着夥计赶来了,他们聚在场院里,一边朝一车车盖得严严实实的货物张望,一边找商队的东家打招呼丶套近乎。不管是産自西域的香料丶药材丶皮毛,还是来自更远异邦的宝石丶织毯,在京城都十分紧俏,把握好机会说不定就能大赚一笔。
这些统统与邢遥无关,他的东西相形之下不过九牛一毛,只捡了几样要紧的收入背囊,其馀托混熟的镖师暂时帮着看管,就跳下马车信步走了出去。
他对洛城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但并不妨碍先找了家小食肆吃早饭,随後走走停停地来到棋盘街,逛了几家店铺,举止与一个刚到京城的普通外乡客毫无区别。午後在一家酒馆用过午饭,他才像随意闲步一般,逛到谢记茶楼後方的花圃,一边感兴趣地观赏花草,一边压低声音对迎上来问询的女孩子报出几句暗语。一炷香後,他被引导着穿过这处宅院内的地道,登上一层层曲折的木制楼梯,通过两道木门,在一间茶香袅袅的小厅里如愿见到了淇碧令主谢枫。
“邢遥,你小子总算知道回来了?何时到的?”谢枫很是高兴,挥手让他不用行礼,又抱怨道,“虽说稳妥起见让你回城时绕个弯子,怎地路上用了这许久?算来都三个月了。没遇到什麽危险吧?”
“让令主挂念了,属下今早刚进城,途中一切都好,”邢遥抱拳道,,尽管通过淇碧的渠道多有联络,但他与谢枫其实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面,令主第一句话就是关心自己的安全,他心头微感暖意,“难得随着商队行动,属下就顺带做了点小买卖,这才多耽了几日。”
“什麽买卖?”谢枫拉着他坐下,饶有兴味地笑道,“看来是我大材小用了,想不到你还有经商的天分。”
邢遥摸了摸鼻子,略感不好意思,他与师傅多年来在昭临行医,辽人极爱马匹,他们进过防卫森严的军营,也被召入过北辽贵族的府邸。去岁年末,就在预备动身前两日,一名北辽大将因为兵败被辽主治罪,下旨抄了家。过程自然如狼似虎丶混乱不堪,那大将马厩里的几十匹骏马受了惊,嘶鸣着狂奔逃逸,虽然大多数事後被追回,但当中最好的两匹大宛良驹却踪影不见。
“我当时恰巧路过,撞见了惊马奔出,认得曾给其中一匹治过病,顺势追上去看看。”邢遥道,“想不到它也记得我,平静下来後甚是温驯,另一匹也跟了来,所以……属下想着这般好马何必便宜了辽人,反正也要啓程,索性就把它们杂在一些老马和患病牲口中混出了昭临,等到了西域碎叶城,才在马市变卖了。”
因此他的所谓买卖连本钱都没花,纯属投机取巧。
“不是要你凡事谨慎为先,怎地如此孟浪行险。”谢枫起先听得有趣,但很快大皱眉头,“万一被发现了,岂非因小失大,给自身招祸!越是快要回来,越是不能疏忽,你连这点都忘了,在北境是怎麽一混十年的?”
邢遥见令主面色严肃,赶紧唯唯称是,表示认错反省。
谢枫瞪了他一眼,邢遥是淇碧的嫡系下属,他的父亲生前曾随同已故的琅环右使萧夙玉长驻北境,负责与韶安城之间的讯息联络,念及这家夥一向谨慎老练,多年来传回许多重要情报,且从不叫苦或居功,也不忍苛责,没好气道,别以为说句错了就能完事,我看你是在外头野惯了,不给点教训,还当规矩都是摆设,今晚就在楼里将淇碧的家规超二十遍,不抄完不准睡觉!”
他想到邢遥多半是喜爱那两匹马儿,又转而问道:“既然甘愿冒险也要把马牵走,怎麽不干脆带回来,又急着卖掉了?”
邢遥怔了一下,轻声道:“起初是没想卖的,但到了碎叶,正逢有药商售卖药材,是品质上佳的天山雪莲,特别是其中两品六十四瓣的,几年也未必能碰上一回,我就觉得,机缘难得,错过未免可惜。”他从怀里取出一只不大的方形玉盒,小心地递给谢枫:“属下是想,请令主转呈给主上。”
邢遥对宗主是无比敬慕的,做为潜伏北境的琅环下属,他了解辽人的彪悍凶狠,对国土沦丧更有着远超一般人的切身之痛,况且琅环还为奸佞所害,多年来不得不含冤忍辱以待来日。等待的日子如此漫长,犹如望不到尽头的暗夜,她觉得自己渺小无力,每每咬碎一口牙齿也只能和血吞。但宗主却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形下辗转筹谋,带领大家保存实力丶化解无数危机,一步步复起琅环,让国仇家恨一一得报,昔日奇冤大白于天下。
可是这样材质殊绝丶深孚衆望的宗主,却没能躲过昏君加害,邢遥每当想起宗主为琅环所做的一切,以及身中奇毒无药可解,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处境,心里就满是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