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起灵走进院子中时,喇嘛正背对着他坐在天井的石头上,待他过去,才发现对方正在边抽烟边发呆。
察觉到动静喇嘛转过脸,朝他点点头,抓着烟盒的手一伸,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来一支。
张起灵毫无反应,对方也不尴尬,收好烟盒後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张起灵仍旧站着一动不动,喇嘛并没有因为他冷淡的态度感到气馁,反而把身边的石头掸了掸,又继续招手。
他还是没有走过去,却也没有走开。喇嘛轻轻叹了一口气,眼里却开始流露出一丝笑意,接着看着他,开始抽第二支烟。
这个天井已经是寺庙里比较荒芜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经过。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安安静静地待了一段时间,直到喇嘛抽完烟起身,招呼张起灵一起进屋。
屋子里比外面要暖和得多,喇嘛关上门後舒了口气,走到一边就开始解脖子上缠的绷带。
喇嘛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许多,眉宇间也焕发出了一种光彩,张起灵出去了一天,不知道对方身上发生了什麽事,使他産生了这样充满活力的变化。
令张起灵更加惊讶的是,解开绷带之後,喇嘛脖子上缝着线的伤口尽管看起来吓人,但周围却没有肿胀发红的现象,竟然已经愈合了一半。
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张起灵对人体的认知,他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是什麽人?」
对方习惯性地张嘴,动了动嘴唇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受损的声带还未痊愈。他看了看周围,用食指在瓦碗中沾了点水,开始在矮几上写字。
昏暗的油灯下,张起灵看到矮几上的水渍反着光,上面是瘦金体写的两个字:关根。
喇嘛用食指在字下划了一道横线,接着擡起头看张起灵。
张起灵微微颔首,对喇嘛,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关根,道:「张起灵。」
关根对这三个字没有什麽反应,摸摸身上,翻出一支烟点燃後,边抽边陷入沉
张起灵观察着他的表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果不是他掩饰得相当好,那就是他的确不是汪家人。
抽完烟後,关根终於回过神,沾水在矮几上写道:我可以带你去董灿待过的地方,格拉昆仑山脚下的康巴落湖。
为了让张起灵看清楚,关根写这句话花了一些时间,几乎每写完一个字都要间隔一秒。
张起灵审视着对方,思考着这句话的真实性和可行性。关根叼着烟任他打量,脸上是一种洞悉全局的从容。
「我暂时不能相信你。」张起灵盯着关根看了一会後,淡淡道:「在我看你的一分钟里,你比上一分钟多眨了两次眼。」
关根淡然的表情一垮,脸色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稍稍泛红,很快便恢复原状,但却不是谎言被戳穿的慌乱,反而是一种被看穿心事的尴尬。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张起灵的眼睛。
几秒後关根轻咳一声,终於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再度在矮几上写道:没关系,明天你会改变主意。
第二天的中午,外出的德仁大喇嘛带来了好消息:他找到了董灿栖身过的喇嘛庙。
随後他们一起去了喇嘛庙,在那里,张起灵看到了董灿留下来的一张油画,画里是一个湖水绮丽非凡的湖泊,德仁大喇嘛只认出是格拉昆仑山脚的湖。
张起灵霎时想到关根说的话,看来对方知道的事情远比他想像中的还多。
当张起灵回吉拉寺找到关根时,对方正站在天井里对着一块喜马拉雅山石发呆。他走到关根身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忙,请带我去康巴落湖。」
关根擡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才弹了弹手中的烟灰,无声道「行,再等我三天。」
三天时间并不长,进那样的雪山里也需要时间来准备物资,所以张起灵直接点头答应了他。
之後的几天里,他们白天几乎碰不上头,张起灵独自去搞物资,关根则每天不知在庙里鼓捣什麽,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凑到一起商量出发的事情。
张起灵会唇语,这大大方便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只是不知为何,关根脖子上的伤口愈合拆线後,他还是不能出声,大概割喉的一刀彻底毁坏了他的声带。
听到张起灵这麽说,对方只沉默了几秒,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张起灵对面前这个青年忽然産生了不一样的感觉,因为他所具有的气质。那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平和地接受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这样的态度需要阅历的沉淀。
关根看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可张起灵却又察觉到了他掩盖在深处的执着——他来墨脱有目的,而且无论如何他必须达到这一目的。
超脱与执念,两种矛盾的气质糅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却又奇妙地和谐。
出发的前一天,张起灵的准备工作提早完成,回到寺庙里他终於知道关根这三天在做什麽。
他在雕刻天井中那块喜马拉雅山石。
张起灵走进天井时,关根已经完成了山石上半部的雕刻,正在往上面披他穿的喇嘛袍。喇嘛袍严实地遮住了雕像的上半部分,以至於张起灵不知道山石最终变成了什麽模样。
在向雪山出发的前一个晚上,他看到关根对着山石默默地抽了两支烟,回屋前还踹了山石一脚。
这个举动过於幼稚,那一瞬间关根身上由阅历沉淀下来的淡然完全消失了,就跟憋不住气的青头差不多,全身都是破绽。
张起灵看得暗暗摇头。关根虽然有着极高的警惕心和克制力,但他的警惕和克制从最高点到无,也就是一两秒钟之间的事,这让他难以定位关根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