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麽他又会在他的眼里看到不知是因谁而起的难过,像潮水一样会在未知的时刻碰到他,沾湿他,然後在他刚要发现的时候退去,留下很快就会干掉的痕迹。他从来不让他踏进那片深水地,大概是怕他会溺毙在那里。
终至某一天,林致桓心里的那棵参天巨树还未长成,那人就先化作了白骨,连同属于和不属于他们的记忆一起埋进了土里,被树根密密地缠绕了起来,裹成了一团糟乱的秘密,就算腐烂了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那一场漫长的昏迷後,林致桓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里,独自想着许多事。他细数了某个人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关于承诺,关于他以为会有的将来。
他说会让他知道所有的事,这话不算作假,只是他没能以他想要的方式做到。
他说他或许能和他的一个关系特别的朋友见上一面,这事确是成了,就是那位朋友的身份一直都是掺了假的,还是靠他自己分辨出来的,到最後都没有听他亲口说出她真正的身份。
他说他只爱他,这话是真的,是他记得的话里最真的一句。他後来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也都听他说过这句话,清醒或是沉醉,带着笑意或是情欲,都很好听,令人心动不已,可是以後听不到了。
这麽仔细一想,他还真是个善于扯谎的人,几分真掺着几分假,因纵容而全都被他当成了真的。可就算他知道了是假的,那人还不来与他诚心道歉,他估摸着自己也会偷偷地原谅他,舍不得责备半句。
林致桓还想过如果他这一世未能与他相识,在他重获天灵并因此拥有了殷殊连的记忆後,他心里会怎麽想。他应当不会怨他,更不会厌恨他,或许会想记忆中的殷殊连那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得认真而谨慎,他若能遇见那个人是否会是件不错的事情。
从发觉魂御符的存在到清楚赠予者的身份,林致桓等了十多年。这十多年于他是短暂的,可他一回想便会觉得实在是太漫长了。他想起了那个说想看一看他的长命锁的人,也想起了给他递金锁时那只冰冷的手。那时的他没让那手暖起来,多年之後却能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和他有一样的温度,总不算有太多的遗憾了。
由师傅捡回来的那枚灵犀石,林致桓想过後将它嵌在了自己最常用的那把剑的剑柄上。以後这剑就叫灵犀剑了,他会一直带着它。剑将与人同在,剑毁时人亦亡灭。而他亲手送出又回到他手上的那个金锁,没做到让它的主人长命,自己倒是挺好的。但它只是个死物,他怪不了它,只能收好了带在身上,与他戴着的那个做个伴。
元清门覆灭後的百年间,世上出现了一种叫猎灵师的人。这些人专为雇主捕猎身上带有天灵的人,用的探查天灵的办法各有不同,也不都有十成的准数,抓错人的情况常有发生。
因自宗洵之後再无人成功从他人那夺得天灵,所以这种人的目标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有黎族人,至于千年万年以後会是怎样,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猎灵师的雇主从不轻易泄漏真实身份,一来是为自己日後的安危所想,二来也是因为修真界在明幻宫和黎族的共同威慑下,几乎没人敢明着说要强夺天灵,这对某些人而言是条暂时还见不得光的正道。
同理,猎灵师也不会随意向人透露自己有这等本事。双方交易时往往互不打探彼此的真身,也几乎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此事所需酬金高昂,绝非寻常金银珠宝可以充当,最差的也得是只在修真界流通的物品。
安阳城也在这百年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要求严进严出,进出的条件更为苛刻,还因某一年有个出身于此的外族修士与城外心存歹念之人内外勾结,抓走了一名对其十分信任的黎族人,使得族长下令让城里所有黎族以外的修士都要将姓名身份报给司户堂登记在册,人若在安阳时则必须受到黎族人的监管,一言一行皆须万分谨慎,全无昔日的自由。
凌云渺这样安排其实并没有把事情做到最绝,黎族的许多人都觉得安阳城里的隐患仍旧很大,改变不了族长的想法,便选择了比过去更为主动地疏远外族人,两方之间的大小纷争也就因此变多了不少。
黎族对外族人越发警惕,常要想在外时怎麽才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猎灵师则要想尽办法在人毫无察觉之时确认其是否有天灵在身。你方有了一计,我方便要尽快找出应对之法,两边就这样相互针对了起来,看不到有尽头的那天。
林致桓虽从不把自己视作是黎族人,但要有谁发现了他身上的天灵并生出觊觎之心,那他怎麽想的可就没那麽重要了。便是不去考虑自身要面对的危险,他也极为不喜猎灵师及其雇主等人的存在,故而常与明幻宫和黎族的人来往,帮着找寻并抓住那些人。
他很清楚那一年的风波过後,昭理教及其所用术法,聚魂丹,还有没了下落的那些元清门旧人,皆未真正地消失于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幽灵,或披了层新皮,借着人心的掩护在幽暗处出没,终有一日会不惧阳光,重现人间,继而搅得这天下一片大乱,谁也别想好过。
对于此等局面,林致桓无力去阻止它的到来,只想一日也不停歇地修炼,以期那一日真的到来的时候能够用手里的这把灵犀剑斩去所有缠上他和他身边的人的那些恶鬼邪魂。他没法再看着自己因无能而失去任何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了,这种事只一次就够他毕生不忘。
有一回林致桓和封明竹一起在追查一个疑似猎灵师的人的踪迹,最後确认了那人猎灵师的身份,并顺道救下了一个黎族人,唯一的缺憾便是没有当场把那雇主也一同抓住,只保留下了线索,以待日後再行抓捕之事。
把人送至天门山後,在要离开时,林致桓听那被他救下的黎族人说:“敢问前辈家住安阳城何处,又或是在天门山上的哪一处修行?”
“我不在你说的任何一处,我不是黎族人。”林致桓答。
这人面露惊讶,愣了愣说:“这,可是有什麽说法吗?我分明记得那贼人在前辈身上也探出了天灵,莫非前辈是用什麽法子瞒过了那人?”
林致桓转过身面对着人说:“我身上确有天灵,但不是生来就有,也不是从谁那夺来的。这天灵原本就属于我,只是因一些意外被人借走,後又还回来了。”
“天灵还能借人?”这人更是惊讶。
“可以,但对借用的人而言,代价太大了。”林致桓说。
“既如此,那前辈为何会同意借出?”这人又问。
“我不曾亲口答应过,是他自行借走的。”林致桓仍如实回答。
那可就怪了,这人想着再次问了句:“这麽说,前辈可是会因此厌恶那人?”
听着这话,林致桓面露微笑,看着不像在嘲讽谁,倒是有些像在怀念什麽。他说:“我不厌恶他,我只厌恶没能阻拦他的自己,让他不得不用这样的办法去做一件本不该落到他头上的事。”
之後两人就没再说更多的话了。林致桓见过了老朋友,又去安阳城里随处走了走,没几日便与师弟离开了。他在安阳待的时间不久,却足以看出这座城将不会再有过去的和平,尽管那还只是浮于表面的和平。这里会迎来一次彻底的分裂,他那时也许仍旧管不了那麽多,但他知道总有一个人会去管的。
从安阳离开後不久,师兄弟二人回到夕山拿出各自的本领用剑痛快地打了一场,而後两人并排坐下歇息,封明竹歇着歇着忽然偷看了他师兄一眼,又飞快地挪开了视线,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我突然有点想他了。”
多年过去,封明竹早不是当年十多岁的少年模样了。他长高了不少,样貌身形端正,心性也如青竹一般,没有长歪半分。
见身旁的人只停下了擦剑的动作,没有应他什麽,他便又自顾自地说:“师兄当日能和那人说那麽多关于他的事,看来是放下了?”
“难为你忍了这麽多年才终于来问我这一句。”林致桓又继续擦拭着剑说。
封明竹面带歉意地笑了笑说:“师兄果然看出我忍了很久,既然我问了,那现在?”
林致桓细心擦完了剑,将剑收回剑鞘中後才回了他:“我是能不再回避与人谈起他的事,但这并不等同于我已经放下了。关于他和他的那些事,我从未打算放下,又如何能放得下。”
“那师兄是要记着他一辈子吗?”封明竹问他。
听得他这句话,林致桓忽而笑了,笑得自信坦然,对他这位曾与他一起和那人相遇相识的小师弟说:“是啊,我会记着他一辈子,也就这一辈子,我会去飞升成仙,这样就能长长久久地记得他,再也不会把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