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四年,有人从外面带回了一个消息,向来平和安宁的鹤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一只兀螭。这本该没什麽,兀螭是生着凤头鹰身蛇尾的灵兽,看着是够唬人却没有吃人的喜好,只要人不去主动招惹便不太可能会为其所伤。事情怪就怪在这只兀螭是转了性的,偏就喜欢吃人,把消息带回来的人自认单凭其一人是斗不过一只成年的兀螭的,便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先带着可作为证据的羽毛和一位曾亲眼见过兀螭食人的幸存者回到了空山派。
那时施挽春和祁臻恰好都不在,掌门倒是在的,便点了合适的人随她同去,施净秋正是其中之一。
成年兀螭不是一般修士对付得来的,但祁宣修为已近元神境,又有两个修为尚可的帮手,这事她不说有十足的把握,也该是能十拿九稳的。那兀螭已将其盘踞之地附近的村民或伤或杀了有近半数,再没人来将它尽早除去,那周围的人便是一个也逃不掉了。
此一行本被施净秋视作是历练,祁宣也是这麽和她说的,让她不用太担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就可以了。後来她确实尽了自己全部的努力,可结果只能见同行的另一人死去,而她也快丢了半条命,与伤势极重的祁宣相扶着回了门派。
据祁宣推测,这只转性了的兀螭应是被人动过手脚,那人或许是喂它吃了什麽丹药,也可能是用了别的手段,结果就是让它凶性大发,连力量都成倍地增长了。
施净秋由此想到了这兀螭会突然出现在鹤临的原因,但也只是想想,没能获得什麽切实的证据,以至于往後数年都对此事耿耿于怀,不得所解。
回到门派之後,施净秋让人帮忙草草地处理了自己身上的伤,随即去见了因伤重卧床不起的掌门。门派上下所有能来的人都聚在了掌门的住处外,一个个轮着听她叫唤自己进去,和她说了有长有短的话後就又继续守在了屋外。施净秋是最後一个进去听她和自己说话的。
“我都有点後悔了。”
见祁宣一时没了後话,施净秋便接道:“应该再多带些人去的。”
“是不该去的”祁宣说,“你和你姐姐,还有门外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受过我的恩惠,照理说我这辈子攒的功德早都满了,是没必要再这麽舍生忘死地去帮谁了的。唉,真是命贱啊,怪不得能和那家夥凑对,错开了这麽些年,下辈子总不会再碰见他了。”
看着身旁站着的形容糟乱,神情呆愣的施净秋,祁宣微微笑了下,又说:“你和我刚见到你的那时候一比,是大不相同了,你姐姐倒是一如从前,从没让人小瞧过。我是你长辈,也算你的恩人,不仗着身份训导你什麽,只和你说几句话,听不听得进去都随你。”
“您请说,我听。”施净秋说着就蹲下了身,与她平视,就像当年她蹲在她面前时的那样。
接着祁宣便说:“我看你是有很想要护着的人的,既如此,就不要太为旁的随便什麽人拼命了,至少在你还没有那麽大的本事之前。以救苍生为己任的人不少,可古往今来能做到的人要我说是一个也没有。苍生如瀚海,你我皆为滴水,至伟不过江河,而非天地。不过,你还是能试着去做某一个或是某一些人的天地的。”
施净秋把她说的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沉默着没有应答,而後听她说了最後几句话:“你要留在这也好,出去也罢,我没有别的话要交代给你们了,包括我那个儿子,他自会过下去的。我话就说到这了,你们都不要再吵我。”
那之後施净秋养了多日的伤,等回了施挽春和祁臻,陪同两人将祁宣安葬在了空山派的後山上,让她和祁家的许多先祖待在了一处。
再後来,掌门之位空悬,直至三年过去,她的姐姐和前掌门之子说要共同执掌空山派,得门派衆人庆贺。统共才十多个人,说是庆贺其实也就摆了两桌子宴席,供大家夥有地方聚在一起吃喝说笑。
对了,施净秋还在那一天看着那两人喝了合卺酒。她也喝了酒,说了两句祝词,也是真的打心底里在为别人高兴着。
空山派仍有祁家的後人在维系着,祁家祖坟上的青烟便还能再冒上些时日。
往後数年,门派有旧人走了,也有新人加入,但总是人丁稀少,没见有什麽要壮大的迹象。有一年,门派里添了个小的,一只手就能拎得过来,衆人便难得地喜气洋洋了一阵子。
施净秋初见这孩子时对他并不多喜欢,不因旁人,只因他看起来像只生了皱纹的小猴,为此令她回忆起了些不太妙的事。她有尽力在掩饰自己对这小东西的不喜,却没逃过自家姐姐的双眼。施挽春早在两人见第一面时就看出来了,她因此多观察了自己生的小崽子几眼,一边笑着一边理解了施净秋。
这两人定是有更深的缘分的,施挽春当时便认定了这件事。
後来施净秋看着那孩子一天天长大,没几个月就变了个模样,她对他的那一丝不喜就在这些变化中渐渐地消释了。她甚至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懂得了什麽叫爱屋及乌,因她在他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最在乎的人的影子,仅是眉眼有七八分相似,就足以让她对他生出些许的亲近之心。
在那以後的第五年,修真界动荡,新上任的黎族族长野心勃勃,联合风头正盛的玉玄派,与其掌门怀着同样不安于现状的心,将大半个修真界搅成了一池浑水。施挽春欲同祁臻带上几个愿意跟随两人的空山派之人外出一趟,出发前恰遇游历归来的施净秋,便与她一番解释,竟一时未能谈得拢。
两人的打算令施净秋不解,更令她无法接受。她因此脸上带着冰冷的怒意,对二人不留情面道:“就凭你们这几个人,去了能做什麽?那些人里多的是有翻天覆地的本领的,陪葬的人已经够多了。还有,你们生的儿子就该你们自己养去,我不奉陪!”
施挽春从未见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并不生气也不心虚,只一字不说地看着她,忽然有些心疼了,便上前去搂住了她说:“秋秋,许久没这麽叫你了,不知你可还能听得惯?”
“听得惯。”她答。
一笑後,施挽春便接着同她说:“你的话没错,我们是做不了什麽大事,所以我们也就是去提早探一探,万一那些人成了,于日後的我们必然会有不利,此一去我们若能探得有用的消息,便可为将来做好打算不是吗?”
“那我也去。”施净秋像根木桩子似的站在那说。
“宁宁交由你来看顾,我才最能放心。”
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那麽近,可施净秋听着却觉得很遥远。她装聋作哑,只字不答,在用这种方式挽留她。
这时候那个孩子出现了,他唤着自己的母亲,听到父亲的叫唤後便去了父亲的身边,由他逗着自己,笑得天真欢喜,全然不知他人的心酸不舍。
“就托你照顾这一回,好吗?”
温情的试探之下,施净秋终是答应了。她看着那些人远去,身边陪着个懵懂不知的孩童,被他轻扯了下衣袖,还听到他声音清脆地说:“姨娘,要抱。”
她抱起了这个孩子,想着就只照看他这一回,不会再有下次。後来果然没有下次了,只是就这麽一回,持续的年岁比她想象的要长太多了。
如祁宣所言,施净秋清楚自己从小到大都有想要护着的人,可那麽多年里她是一个也没护住,那些人都在一个接一个地离她而去,便是最後笑着与她道了别,也无法让她忽视自己所有的,真实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