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在树上胆战心惊地待了许久的施净秋终于知道了之前发生过什麽。她的姐姐在与一条蟒蛇恶战过後没再回到树上,明明已经那麽累了,却还记得在树下和她说一声自己没事,就怕她会感到不安。
那恶蟒看着是如此可怖,施净秋在看清它的面目後本以为自己会对蛇心生惧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但她并未这般,也许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满身血污的姐姐带走,再顾不上害怕了。
两人相扶着走到了山中的一处泉水边,施挽春本想着她还能再继续走下去的,可当她看似无恙地清理着身上不属于自己的血迹时,因一时难忍,她大吐了一口鲜血。她的肋骨被压断了,没有好好地处理过,她又走了那麽些路,内脏因此受损,便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原来她还是逃不掉这一劫,可施净秋还那麽年幼,一路上哭成了泪人,往後该怎麽办呢。
施净秋未曾直面过家中长辈们的离世,却要在她心怀期望的时候看着身边唯一的亲人慢慢离她而去。她太想大哭一场了,可这样做只会让姐姐为她操心,还要忍着伤痛哄她,那太不应该了。
于是在施挽春的眼里,她便成了要哭不哭的拧巴样子,这让人想起了她刚从娘胎里出来时的模样,也是这麽皱皱巴巴的。施挽春忽然就笑了,然後看着施净秋愣在那,忍不住伸手替她抚平了眉间的沟壑。
“我想秋秋你能勇敢强大起来,也想有我在的话,你可以不用做到这种事,但现在我只能盼望着你变成那样了。”施挽春尽力了,她让自己从容地说出了这些话。
“那我马上变强,姐姐是不是就能好起来了。”施净秋抹着眼睛说。
“或许吧,要不你试着对这山泉许个愿,我以前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有些山里住着神仙,能听到泉水带来的凡人们的许愿声。”
“好,那我这就许愿。姐姐你再多等一等,神仙那麽厉害,肯定能很快听到我的心愿然後过来救你。”
多麽天真的想法,但听一听也无妨。
实在是累极了,施挽春说她想闭上眼休息一下,等再睁开眼,指不定神仙就到了。施净秋当真对山泉许了愿,接着便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不肯打扰她半分。
後来,施净秋听着身边传来的阵阵呼吸声,恍惚间看见了一个野人,不对,是仙人。那人一身褴褛,满头乱发像有鸟在上面筑了巢,但身形飘然,确不像凡人能做到的。
她记不清自己那时都跟那人说了什麽,好像人家问了什麽她就答了什麽,只记得那人说过的一句话让她很是认同,那句话是:“你们两个年纪小小,本事倒大,命更大,遇上了我,往後便要前途无量了。”
在那之後,她的姐姐得救了,并在清醒後与她一同答应跟着那仙人去了一个叫鹤临的地方,进了个没什麽名气的小门派。门派里只有一个掌门和十来个修为平平的弟子,说是弟子其实更像一群搭夥过日子的人,偶尔才会讲些不大严谨的规矩。
原先她二人只知道那个门派叫空山派,掌门姓祁,有个生性好静的亲儿子,和施挽春一般年纪,还有门祖传的剑法,叫怀空剑。等和门派里的人混熟了,她们便知道了掌门母子的大名,祁宣和祁臻,前者亦是她俩的救命恩人。
入了空山派三年以後,施净秋也学会了引气入体,成了祁掌门口中资质出衆的修士。她记得施挽春和她说过的希望她能勇敢强大的话,尽管那三年里她看着姐姐修为渐长,貌似更不需要她做到这件事了,但她仍未有一日敢忘,她不能再做一个只会哭和向神仙许愿的人了。
刚迈入修行门槛的那时候,比起门派里更有经验的各位前辈,施净秋还是更喜欢跟在施挽春的身边修炼,或是让她给自己答疑解惑,或是一句话也不说地挨着她打坐。
到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些事就逐渐有了变化。她开始注意到姐姐和那位姓祁的兄长比前几年来往得要密切了不少,好像两个人年纪越大,彼此之间会说的话也越多了。
在她的印象里,祁臻不是个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人,并非因他为人孤傲,更像是天生不太擅长和人说过多的话。他自己应当也是清楚的,所以常常独自待在屋里专心修行的事,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来,就是出门了也总是会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练剑。他是个好相处但过于无趣的人,这是施净秋对他的看法,但她只在心里想着,从未对人说过。
而关于掌门祁宣这个人,施净秋觉得她能算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奇人之一。她和身边的任何人都多少能有些情分,为人也很仗义,可她又好像和谁都没法太亲近,看着再热心肠骨子里也是带着冷淡的,连对她的儿子也一样。
有关这对母子,施净秋记得有一回她路过祁臻的住处,听到祁宣在他屋外大喊道:“儿子!出来走两步,别跟个千年老王八似的躲在里头,你还没到要求长寿的年纪。不就是比剑输了,输了就再多练练,下次赢回来就行,净把自己关屋里了还怎麽赢。”
在这之前,祁臻和施挽春比剑输了,这事施净秋也知道,但她记得当时他看起来并没有什麽沮丧灰心之类的表现,怎麽後来就把自己关了一个多月,她想不通。
之後她听到祁臻在屋里应了声好,然後很快就出了房门,经他娘一探她才知道原来这人只是比完剑後有了领悟,一声招呼不打地就去闭关了,那日正是他可以出关的日子。
她还从门派里的人口中听到过与掌门丈夫有关的事,之前有人问起他的去向,祁宣的回答是那家夥去钓鱼,结果反被鱼给钓走了。事实却是那人在外游历时偶遇了会吃人的鱼妖,为救人与之一战,结果受伤被吞,最後选择在鱼腹中自爆修为,和那凶残的妖怪同归于尽了。
再说空山派的事,有人说玩笑话,向掌门提议振兴门派,好让前人都能跟着沾光,祁宣却说老祁家能有她这麽个後人撑着门派,怀空剑法也没在她手里失传,祖坟都该冒青烟了,祖宗们哪还能让她累死累活地去做什麽光耀门楣的事,真有这种想法就得来和她当面说,否则她一概不管。
施净秋看不透这个救过她和姐姐一命的长辈,也没想着要去看懂她,毕竟有很多年里她连对自己都还是一知半解的。
有天施净秋去找施挽春,听人说她和祁臻一同外出办事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她便去了她的住处,打算在那等人。把人等来後,她问姐姐:“为什麽他只和你说更多的话?”
施挽春听懂了她说的这个他是指谁,笑了笑说:“可能因为我这人比较能让人想要倾诉,你不也是吗?在我面前你总会说得比在别人面前要多一些。我新得了一支玉笛,虽不精通乐理,但能完整地吹上一曲,你要听一听吗?”
不用问也能猜到这支笛子是从谁那里来的,施净秋把她前面的那些话想了一遍,深以为然,便点了点头。这一天之後的几个时辰里,她没再和姐姐谈起过别人。
离开施挽春住的屋子後,她想起那人在第一次见到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她的姐姐时,眼睛张得老大,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後来他长得与她一般高了,修为剑术也都相近,他看她的眼神里就多了些东西。施净秋对此不十分确定,但渐渐地就能领悟出一些了,也很能理解。
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施净秋觉得自己长大了,心也更宽了,不会再总缠着一个人,也知道要去回避一些事了,但其实在有心人看来,她这人是变得别扭了。施挽春的一次旁敲侧击让她意识到了这件事,可她不好辩白什麽,只能说些让对方宽心的话,也就应付过去了。
这本来就没什麽,她对成仙之事有所向往,明白成仙意味着长久,更多时候则意味着孤独,她只是在尝试着让自己慢慢地适应这一切。
很平常的某一天里,施净秋决定让自己的眼睛不再只装下一个人,她要放宽自己的眼界,去见更多的人,去经历更多的事。当那个人成了她大千世界中的渺小一叶,她就能将她轻轻放下,由着她去往任何有她或没她的地方了。当然她还会记挂着她,她们之间有血脉相连,怎麽也不会忘了的。
施净秋学剑,也学符咒丶阵法丶炼丹,以及各类术法,不说哪样学得有多出色,但胜在样样都会。所谓技多不压身,这道理放在修士身上也是行得通的。
二十岁那年,施净秋决定和姐姐施挽春一起回趟老家富田村,她们在那看到了一张张被辛劳贫苦摧残到快要认不出的面孔。之後她们搜罗了数不清的证据协同村和县里的百姓将暨康县知县及以袁家为首的几户奸商多年来犯下的诸多恶行尽数捅到了知府那,并因有了修为在身,得以与那些人在武力上相抗衡,令所有证据和证人都免于被毁。
时隔十数年,遮在暨康县百姓头顶上的那只手被人斩下,所有冤屈不平都得到了解脱。她们姐妹二人从深不见底的河流中捞起了当年因抗争而亡的人的骸骨,立坟埋骨,平了她们背负多年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