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鹿温声细语地哄他,把他放到床上,又细心盖上被子。转身出门,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大梁,不二医馆……”他站在暗处里,又放飞了一只鸢鸟。
第二天,燕训闻到两人浑身的酒气,大发雷霆,要他们去後院罚跪。裴鹿站起来,沉静地看着燕训:“燕泽没喝,是昨天半夜我跑出去喝的,他为了把喝醉的我弄回来身上才有了酒气。”
燕训吹胡子瞪眼,他本来对裴鹿十分放心,因为裴鹿表现得实在比他那个草包儿子好太多了。此时听裴鹿这样说,更是生气:“好啊,本来你们俩人一人跪四个时辰。你说你一人做的,那你就去廊前跪八个时辰,叫来来往往的人也看看你究竟什麽德行!”
裴鹿拔腿就走,到了廊前,掀开衣袍就跪了下去。明明是一个领罚的姿势,但他脊背笔直,就连眼神都格外平静。没有委屈愤怒,甚至连不满都没有。
不多时,自己身边又跪下一个人。裴鹿头也没偏就知道身边是谁,他笑说:“之前谁说书童替少爷领罚天经地义,你怎麽舍得过来了?”
燕泽冷冷道:“八个时辰太久了。”
“原来你是心疼我。”裴鹿吃吃地笑。
“闭嘴,没有。”
那时候已经是夏末,将起未起的秋风掀起两个少年人的衣摆。日子仿佛流水,但弘道二十三年,却是大梁史上最不平凡的一年。那年是三年大疫的开端,同样也是和西凉六年争战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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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似有似无地扫过喻灯的衣摆,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从进入暮山时经历的一切,总觉得有哪些不对。他们起初是被燕夫人的残魂拉进来的,但是他们看到的并不是燕夫人的经历,反倒更像是燕泽的。
他瞬间睁大眼睛,他们是被人故意拖进来的!
可是目的是什麽?
他来不及细想,只见眼前画面骤然一黑,他整个人落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因为时疫而死去的人,燕夫人,裴鹿,无数鬼魂同时漂浮在他周围。
他挥手召出勾魂伞,白光骤然爆起,但硬是穿不透周身的黑暗。无数私语流淌进耳朵。
“小登徒子,把你跟死人关一起,不信你不发热。你算什麽东西?!”
“巧了,我也是个没娘亲的,燕泽,你娘亲什麽样,讲讲呗?”
“小堂主,辛苦了。”
……
魂魄进入他人记忆,会本能地被原魂魄的感情所影响,又因为执念里大多是死也走不出来的憾事,入侵的魂魄也会被困在里面,直到被困到散魂。这也算是无常散魂时能遇到的最凶险的事。
之前地府好几个无常,捉鬼时遇到魂魄故意散魂,被困在执念里,到死也没走出来。
所以,拉他们进来,是为了困死他们?
燕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三年大疫开始时,你还小,是麽?甚至名字都记不住,父母双亡,被晏扶所救,取名晏楚昀,从此入渡生。”
“你比我幸运,”燕泽无奈地笑了笑,“但是也到此为止了。不枉我——”
“你自己以为的到此为止?”
一阵巨大的白光闪过,无数鬼魂被勾魂伞爆发的巨大能量完全撕成碎片。喻灯从割裂黑暗的白光中走出来,声音云淡风轻,只是嘲讽意味十足。
燕泽在暗处窥探的眼睛骤缩成一根针。这种幻境,想要强行用外力破开几乎不可能,只能够老老实实地解开被散魂者的执念,才能开出一条生路。但是人世八苦,若是能够随随便便被解开,也就不叫执念了。
所以才会有那麽多无常死在里面。
燕泽喃喃道:“怎麽会?”
“怎麽不会,”喻灯擡起眼皮,即使周围尽是一片虚空,眼睛却好像能精准锁定到藏在暗处的燕泽的位置。他懒洋洋地说:“无法用外力破开,只是因为破局者被七情所困,外加不够强罢了。”
“燕泽,若是以年龄论,我想还需叫你一声前辈。”喻灯突然眼睛一弯,明明眼睛是笑着的,可是语气却格外嘲讽。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
喻灯丝毫不在意,依旧眉眼弯弯笑着说:“但是当年许多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杀上万仁山,灭不二书院之时,喊你前辈了麽?”
燕泽:“……”
周遭再无声音。
“若是没有,那不如今日补上。”喻灯挥动手中的勾魂伞,朝着某个方向径直劈过去。这一刀力量极大,脚下土地为之一震,整个暮山都轰隆一声,无尽黑暗被劈开,阳春的春光乍泄。
喻灯淡然收了伞:“前辈,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