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厨子死的死,病的病,医馆里的仆人也都遣散回家了。那个疯婆子也不是个会做饭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燕泽其实是个隐忍,也格外懂规矩的一个人。即使燕夫人对他动辄打骂,但他外人面前还是兢兢业业保持着对待父亲妾室应有的礼仪,也只有在裴鹿跟前,会一口一个疯婆子。
他正准备把稀粥给燕夫人送过去,裴鹿挡在他面前:“她俩又不是没手没脚,狗饿极了还会叫呢。”
“委屈书童不能委屈少爷,”裴鹿竖起一根手指,拉过燕泽的手就往厨房外冲,顺便还拎走了两人练习箭术的弓,“我五六年也不是白流浪的,带没野过的小少爷吃点新鲜的。”
他拽着燕泽,一路从不二医馆逃出来,野鸟撒欢似的上了城郊的万仁山。万仁山钟灵毓秀,上有各种飞禽走兽,就连在别处稀少的珍贵草药也能在这座山上疯长。由此取名为万仁,指对万物生灵都富有仁慈之意。
放在整个溪阳,万仁简直到了神山的地步。至此大疫之时,来山下求神拜佛的竟然不少。裴鹿领着他从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了山,刚上山,一只横飞的兔子就从眼前的草丛窜过去。
“果然今天带了你来,运气都变好了。”裴鹿笑着说。
燕泽是个从小到大都没怎麽野过的,一是燕训人如其名,对燕泽家教极严,除了医术,六艺一样不拉。靠近他五米之内都能闻到一股带着腐朽味的杀气。二是燕夫人又日日盯着他,但凡看见他有一点不好就要到燕训那里告状,只为了给她生下的儿子谋个不二医馆的家産。
但是没野过,不代表不会野。他撸起了袖子,挑衅地挑眉:“打兔子?”
裴鹿点头,正要冲进草丛跟兔子搏斗。只见一支离弦之箭射进草丛,兔子腹部稳稳中了一箭,燕泽过去把兔子捡起来。裴鹿惊讶地挑眉:“你什麽时候箭术这样好了?”
以往练习剑术时,燕泽都难有中靶的时候,因此燕训没少训他。其实燕少爷不仅箭术烂,就连医术也学得很烂。药房的药从他开始学医起,日日都要背一遍,由此背了两三年,愣是没背下来。
而裴鹿这个伴读书童,在燕泽的衬托下更加显眼。燕训有时候对裴鹿都比燕泽好些。
燕泽耸耸肩:“那是装的,你当真以为我射不过你?”
“为何要装?”裴鹿有些迷茫,“你若是表现的好,燕叔叔就不会训你那麽多次了。”
燕泽摇摇头,径直生了火:“说了你也不懂。”
喻灯看着看着,突然轻笑。
燕泽果然不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草包。不二医馆家大业大,内亲外戚的,想暗戳戳争夺家産的肯定不是少数,他这个正妻生的公子就成了最大的衆矢之的。亲娘早走,没有母亲庇佑,父亲又更喜欢那个燕夫人和她的孩子。在这种情况,想要把燕泽弄死实在太容易了。
如果再表现得锋芒毕露一点,恐怕他根本活不到如今。
“哎呀,我是不懂,”裴鹿依旧笑嘻嘻的,自己收拾好了兔子,烤上火,转移了话题,“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还没尝过我烤兔子的手艺,可香了。”
燕泽在他旁边坐下,发呆似的盯着火光,喃喃问:“你说大疫什麽时候可以结束呢?”
“不知道。”裴鹿撕下一块兔後腿,先是尝了一口熟没熟,才递给燕泽。他说话时脸上罕见的没有带着笑,只垂下眼睫,静静看着火光,“很快就会结束了。”
“听说时疫最先从西凉出现,然後才传到大梁,”燕泽边啃着肉边说,“西凉和大梁不是距离很远麽?怎麽会传过来。”
裴鹿沉默了许久,才说:“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可能传过来吧。”
一场时疫,让两个少年人都过早地沉重起来。半晌无话,一阵竹竿挥打野草的声音从远处过来,来人竟然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脸色苍白浑身破烂,看见烤兔子时,两眼顿时冒出精光。
裴鹿招呼她过来,给她一块兔肉:“你怎麽一个人在万仁山上?”
“山下大人们不喜欢我,”她吃着兔肉,突然猛咳两声,还没咽下去的兔肉全都被呕了出来,“他们说我不吉利。”
医馆出身的两人,一打眼就瞧出来了,这小姑娘身上有痨病。
但是两人都没说破,小姑娘自己反倒笑着说出来了:“我身上有病,所以他们不喜欢,这不怪他们。我父母都不喜欢我,怎麽可能叫那些外人来喜欢我。”
“所以我听那些传闻都很稀奇,我没见过娘亲的脸,也不知道娘亲对我应该什麽样。”女孩接着说。
“你问对人了,”裴鹿笑着说,“巧了,我也是个没娘亲的。只有我们燕少爷有,燕泽,说说呗,你娘亲对你什麽样?”
燕泽不是很想回忆关于他亲娘的事。他亲生母亲文淑是个奇女子,医术比父亲燕训还要高超,正是在他母亲的帮助下,才能有不二医馆。但燕训非但不感激涕零,还受不了文淑的强硬做派,在外面偷腥,这才有了後来的燕夫人。
文淑自然受不了这种委屈,带着燕泽就要走。但燕训死命遮拦,说家丑不可外扬,最终燕泽也没被文淑带走。文淑走那年,燕泽刚六岁,甚至很多事情都记不清。
他本不想说,但看见小姑娘两眼放光的眼睛,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我娘亲,很漂亮,头发很长。我喜欢抓她头发,拽疼了她也不恼,只一点点把头发抽出来。生病时她会一直守在我旁边,唱歌给我听。她还给我做了许多玩具,留了许多临摹的字帖。”
这中间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都快分不清了。六岁那年,燕泽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烧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中间,只觉得有双纤细的手细细地给他擦汗,一点点哄他喝药。他烧得全身疼的时候,母亲为了哄他睡觉,就日日陪在他身边,给他唱童谣。
那个床边陪护的背影,俨然成了燕泽关于母亲的所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