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闵进细想,恍然大悟,“儿子谢父亲教诲。”
次日升朝时,段远堂早早来了大殿,早些年他便被赐座听朝,後又几乎不上朝堂,如今却直直站在前面,一衆大臣心有疑惑,却不便多言。
待皇帝登上朝座时,百官跪拜。
起身後,皇帝问:“太师为何不坐?”
段远堂答:“臣有愧,羞于入座。”
後方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今日是哪一出。
皇帝疑惑出声:“太师因何而愧?”
段远堂并未直言,只娓娓道:“臣于正宁元年入仕,至皇上您,已叠三位帝王,臣今七十有六,这高堂大殿,臣拜了近六十载,臣今决然致仕,只臣放不下,所以臣斗胆,想求皇上允臣一事。”段远堂说着便跪了下去。
皇帝忙呼:“太师快快请起,何事您道来便是。”
段远堂伏于地上,未有动作,道:“臣斗胆,请求陛下赐安王死罪。”
一时间朝堂之上炸开了锅,安王一事,计议多日未有决断,欲伤储君是不争的事实,但又有人借机发挥,言安王为毒药所控,发疯伤人情有可原,何不去治那制毒卖药之人,断了源头,免得往後有人再受迫害,于是此事又滞步不前。
朝堂上主要分为三派,一是觉得安王虽罪该万死,但受药物所影响是不争的事实,又为皇上的手足兄弟,如今又逢先帝忌辰,实在不宜杀戮,若赦免安王死罪,皇上岂能失了仁君之名。
一派则是觉得安王有损社稷安定,必需施以斩行。
还有一派则是中立,不进言,不反对。
衆说有理,议论声前,段远堂并未禁言,他说:“皆道安王非自愿,但臣觉不然,本能所为,最识人心,安王当日所行,无疑是有逆反之心,逆反乃是死罪,老臣请求陛下赐死安王。”
“陛下,臣有言。”段远堂身旁的左司徒道:“西凔如今虎狼环伺,臣认为,安王不宜赐死,安王居西凔多年,于西凔之地可谓是驾轻就熟,不若遣派安王镇守西凔,若有豺狼来,打得豺狼开,他言他举,只道是,多难兴邦。”
左司徒字昭延,曾是安王太公的学生,恩师于他有再造之恩,如今安王母族凋零,他亦无实权,但念着旧情,他试要护一护安王的。
段远堂驳道:“多难兴邦,兴的是有节气的邦,安王身为皇室宗亲,却不以身作则,如此以往,邹缨齐紫,啸聚山林,朝上臣子谄佞逢迎,高堂君主优柔寡断,那麽,这江山社稷,怕是脱不了倒悬之危!”
殿前肃然无声,皇帝开口道:“太师言重,他还影响不了这大宣社稷,安王虽失德,但亦是朕的手足兄弟,先帝在时,便叮嘱朕多看护些,如今想来,朕亦不知如何决断,还请诸位大人取个两全之法。”
傅长穹这番言语,既顾全了自己,又保了安王,还落得个忠孝仁义之名,至于先帝是否说过,谁知道呢?
而傅长穹不想安王死吗?想的,但眼下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了,安王蛰伏多年,敢大庭广衆之下借着禁药向太子伸手,便是有了万全之策,傅长穹要的,是还彼之身。
“皇上是仁义之君,那这恶臣,老臣来做也未尝不可,老臣请求陛下赐死安王,不若,臣便携族人远退上都。”段远堂这话说来,完全是有胁迫之意
殿堂一片哗然,皇帝也有几分怒意,冷声问道:“太师这是在胁迫朕吗?”
段远堂还是跪着,道:“老臣并无此意。”
“那太师是为何意?”
段远堂一拜:“禀陛下,臣要致仕了。”这是他很久以前便做的决定,只是无上皇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又辅佐先帝多年,受先帝所托,他任了傅长穹的老师,如今已然七载。
他早早便看出傅长穹空有野心,却无治世之能,犹犹豫豫,又被处处掣肘,安王是毒蝎,放任便能成群,他只想着,再撑一撑,太子他见过,他是极满意的,可如今,他怕等不到了,他也得为後来人丶为族人着想了。
只有他这般的老臣退去,下一辈才能顶上来,如同水渠一般,总要有活水浇灌,才能丰收丶才能成材,而他的家人,只要平安丶只要延续便好。
段远堂看着御台上沉着脸的傅长穹,内心轻叹,始终是无人教养而成,差了些。
他今日此举,无疑是赌,寄希望傅长穹能打配合,他辞官,安王领罪,然他高估了自己,君主的心思,如何能揣测呢?
只听傅长穹道:“那太师便致仕吧。”
段远堂一愣,继而道:“还请陛下允臣再看一看这殿堂。”
“太师随意。”
段远堂缓缓站起,转身看去,从御台前,从他身後,文武百官一排排的,往殿外延去,原来,他已经站到这一人之下了。
衆官员未吭声,只见段远堂朝他们一拜,似乎把担子接给了他们。
“吾本盛世鬼,今当浊世魂。心似苍穹命纸薄,苦叹情休矣。青山远远阔,长路迢迢遥。今辞花衣别诸君,从此坦坦行。”
段远堂边说边转身,对着殿前一拜,三跪九叩间,朝上亦无人说话,只是都躬身与他跪拜。
待拜完起身之时,段远堂已有些体力不支了,他没再说话,颤巍巍的朝殿门走去,两边官员齐齐让道,他挺直胸膛缓缓行,这短短的距离,是他从少年郎时便追求的东西,走过无数遍的他,现下恍然,原来这段路,一走,便是一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