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某错认了。”他终于让步,任由周礼抱着她扬长而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再次确信,韩殊一定认出了她。
周礼送她回韩府,如今她住在府里的别院,今日家中仆役睡得早,大门竟然已经落锁。她趁着酒意,要翻墙回去,周礼竟然快她一步,抱着她稳稳落在院内。
从前从不知道,他轻功也如此了得。
“你什麽时候练了轻功?”她诧异。
“一直都会,只是你没发现而已。”他抱着她一路轻捷地进了院门,院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
送走周礼,她踉跄着走进了院落,那盏灯晃动了一下,却并未熄灭。
那是韩殊所在的书房。从前她出任务时,常常晚归,归来时就会看见韩殊书房里亮着灯。待她走回自己的卧房时,那盏灯就会熄灭。
她一直不知道,那盏灯是为了等着她而留,还是她自作多情。
然而这一次,她鬼迷心窍似地又多走了两步,从微阖的门缝向里看去。她想看一眼他的样子,哪怕就一眼。
那踏出的一步让她後来後悔了许久。
屋里灯火昏黄,韩殊背对着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里衣,面朝着书房另一侧的墙,墙上挂着一幅肖像。他闭着眼睛,声音沙哑低沉,念着一个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羽衣。”
她不回头地跑了出去,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到的卧房,只觉得天地俱黑。然而就在她刚离开韩殊的书房门口,男人就停了动作,在烛光中静默许久。
六)
那是她加入羽翎卫之後,最後一次见到韩殊。那夜所见到的秘密她对谁都没有提起,只是逐渐开始留意先皇後与韩殊的旧事。
他们一同去了扬州,那也是韩殊的故里。大街小巷都流传着关于四柱国在乱世中相逢的话本,说的却都是大历皇帝与皇後之间的儿女情长。
韩殊只是在故事的最初被提起,作为江羽衣与刘玄礼相逢之前的铺垫,潦草交待了一句,说九千岁与先皇後是扬州旧相识。
韩殊身世成谜,人们只知道他出生在扬州,从小混迹于伎馆歌楼,长于弹琴,善察言观色。因容貌阴柔,常被误会为伎馆里的倌人。江羽衣从河神庙逃出来之後,混迹扬州卖艺,两人常在街头相逢,後来成了莫逆之交。
乱世里,相貌姣好却出身寒微的男女,往往都没有什麽好下场。窈娘想象不出他们年少时的样子,只觉得心中痛楚。
韩殊十八岁时,当时还是草莽军痞的刘玄礼来到扬州,与江羽衣一见钟情。那之後,两人之间的故事里就再也没有了韩殊。他最後一次出现在先皇後的故事里,是在穆庆三十年的狼牙山战场上,漠北军在山下与北帐可汗对战,大营却被攻陷,江羽衣难産而死,小公主失踪。
刘玄礼丶陆停渊丶夏焱丶韩殊。她有那麽多曾经并肩作战的挚友与爱人,却没有一个赶得及回去救她。
话本里写,皇帝悲痛欲绝,不能为皇後操持後事。是韩殊替她起坟,按照她从前的愿望,将她埋葬在了狼牙山上。
那一段故事,她曾在扬州的茶坊酒肆里一遍遍地听,听完了总是沉默。
七)
从滇南回去後,她对周礼的态度转变了许多。得知他曾是自己的搭档,在百花杀培养杀手的那座幽深山谷里,她曾经有许多搭档,但後来都死了。
但周礼居然活着,还百般曲折地回到了她身边,让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也觉得新鲜。
是不同于以往的一种感情。像三月三京城郊外解冻的春河丶正月里燃放的河灯与烟花,像城北点心铺里新出的樱桃酪,都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丶太过轻盈,太过温暖的东西。
她想要慢慢地试探,所幸周礼也并不着急。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也是个独自一人也能过得有声有色的人。如今不是他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
窈娘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八)
新帝登基之後,每年的十月,窈娘都会去漠北狼牙山一段时间,山上有两个并列的墓碑,一个旧一些,刻着先皇後的名讳,规模也更华丽。稍远一些的地方有座更简朴的墓,墓上连名字都没有,只刻着一朵小小的缠枝莲花纹,那曾经是韩殊的家徽。
曾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九千岁,如今已被世人所遗忘,被史书归为“权奸”,历数其恶行。
她也未曾知道,当年韩殊曾与其他四人立下过怎样的誓言,能让他愿意在夏焱和陆停渊身死之後,继续潜伏在冰山之下多年,直到将所有罪人都一起送进地狱。
而那时,他已在地狱里走了太久,再也洗不掉身上的污秽。
“义父。”她靠在墓碑上,喃喃自语。
“京城今日也下雪了,你在那里还冷吗?”
她掏出一壶酒,浇在墓碑前。风雪吹过墓碑,露出雪地下的青草。许久之後,她终于站起身,骑马向山下走去。
天地辽阔,她心中忽地想起当年的一件旧事,那天也是个雪天。韩殊照旧在天香阁议事,她也照旧在楼门伫立,等着送他回府。
那天是年节,路上渐渐地亮起朱红的灯盏,家家户户都忙着赶路回家,与亲人团圆。天色将暗时,她终于见到韩殊朝着门口走来。
万家烟火在他身後,歌楼里通明的灯盏照着他,却照不亮他幽深的一双眼睛。
她有些着急,顾不上繁缛礼节,跑上台阶去扶住了韩殊。
他知道是她,反常地没有推开,而是趁着酒意,把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肩上,两人互相依偎着走下台阶,任凭雪花落了一身。
“窈娘。”
北风中,有细雪落下。
“年节已过,今日起,是大历十一年了。”
“是。”
“我竟又茍活了一年。”
“义父还要活许多年,看阿窈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我不想见你子孙满堂。”他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眼神却是认真的痛苦:“世间没人配娶我的阿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