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拈起其中一件,仔细观察上面的金丝花纹,果然与昨天看到的龙鳞状波纹几乎一模一样。
“这麽说来,那河神也是人,也穿扬州産的衣料。”周礼托着下巴,连连点头。
“昨夜河神又现身扬州城一事,已经在城中传遍了,现在人心惶惶,年轻女子都不敢出门,各家商铺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夏青鸢一路跑回来,又急着分享线索,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陆远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顺手递给她一杯热茶,继续低头分析案情:“昨夜柳娘请我们三更天去她府上,‘河神’恰巧在那时出现,又恰巧在‘河神’消失後,让守卫撞上我们站在血迹旁边,怕也是这个目的。”
“什麽目的?”周礼一时没跟上节奏。
“京城来的羽翎卫也撞见了‘河神’,还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逃走。如今全扬州城怕是都知道了‘河神’之神通广大,连你我都无法阻拦。”一直没有说话的窈娘在此时接话,手里捧着一册案卷与一张昨夜夏青鸢临摹的画纸,铺在长桌上。
“这个,是龙隐镇的河神庙塑像。这一个,是昨夜青鸢姑娘画下的‘河神’样貌。”窈娘指着两幅画:“你们看看,可发现了什麽疑点。”
“就是这个!我方才在市集上跑了几十家铺子,找昨夜看到的布料,发现扬州城里几乎每家店铺,都会供奉此神像,以求财神庇佑。问过後才知道,这神像名叫‘乌将军’,是扬州本地的城隍,也是河神。而龙隐镇中,送少女做活祭的地方,应当也是此类供奉‘乌将军’的河神庙。”
那案卷是一幅长卷,摊开来是一张古画,中间一块泛黄的纸上,画着一尊神像,造型诡异。他通体以乌木雕成,却没有五官。手里拿着一块青石板,上面却没有写字。
“乌将军天生无面,象征天地不仁。手里的石板是生死簿,执掌凡人命数。江左民间多信神鬼,这些神的功用也与当地的水土相关。扬州人多经商,多涝灾瘟疫,又近江水,因此这神灵也就同时是河神丶财神与城隍爷。”窈娘将卷册里记载的扬州风土指给其馀的人看:
“每年春季,为祈祷春苗有个好收成,村里都会挑选十五六岁的女子送进河神庙,替村民祈祷斋戒。被送给河神的女子此生不能再另嫁,与出家并无区别,人们都称其为‘神婆’,也有人叫她们‘鬼新娘’。”窈娘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当年,先皇後怕也是如此被送进了河神庙。”
“这陋习竟已施行了这麽多年?”周礼咬牙切齿:“这不是草菅人命麽?”
“以往,‘神婆’也只在龙隐镇一带存在。可今年……涝灾泛滥,江左大片农田被淹,人们流离失所,新建的‘河神庙’却比往年还要多。送孤苦女子进河神庙的案子各地皆有,但近来被送进庙里的女子们,大多下落不明。”
窈娘又指了指那幅夏青鸢所绘的‘河神’画像:“昨夜你们所见的‘河神’,便是近来新建的河神庙里所供奉的那类河神像。由于时间紧,又聘请不到好工匠,就只能用纸扎做个粗制滥造的像,摆在庙里收香火钱。”
四个人都沉默了。最终,还是夏青鸢先开口提议:“既然始作俑者在龙隐镇,我们不如分头行动,留几个人在扬州守着,馀下的人去龙隐镇,看看那河神庙里,究竟在搞什麽名堂。”
其馀人纷纷点头。周礼率先举起手:“我愿驻守扬州!那柳娘现在颇有嫌疑,需派人盯着。”
窈娘也迅速举起手:“我与周礼同去。”
“窈娘大人,那烟花巷不是清净之地,怕……”周礼摸了摸鼻子。
“怕什麽?”她飞了一个冷冷的眼风,周礼立刻闭了嘴。
夏青鸢笑着收起案卷:“那麽,我与陆大人一同,明日就去龙隐镇。”
陆远掩不住嘴边的笑意,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此安排,较为妥当。”
(五)
“织金缎价格不菲,一匹怕是就要千金。你是如何买到的?”待周礼与窈娘先後离开,陆远才拦住夏青鸢询问,眼神关切:“羽翎卫的月钱并不多,你不会是又……”
夏青鸢笑容神秘:“我已许久不用卖假画维生了。那织金缎不是我买的,是有人送的。”
“谁送的?”陆远警觉起来:“听你的意思……你和他很熟?”
“是我送的。”他们身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远马上皱起了眉,是滇南王刘退之。
“青鸢姑娘今早在商铺里拿着三个银锞子与掌柜的讨价还价,想剪一寸织金缎带带走,被掌柜的好生嘲笑。要不是我看见了,按这丫头的性子,怕不知要为了你这劳什子证物,要跑多少店铺,赔多少笑脸。”刘退之摇着扇子走近陆远:“陆大人若是养不起这样好的手下,不如放手给我。”他用那含情脉脉的凤眼看了看夏青鸢,看得原本理直气壮的她都生出几分心虚:“也丶也没有殿下说得那麽……”
“是我考虑不周。”陆远回答得不假思索:“这织金缎的资费,我今日会派人送到殿下府上。”
刘退之没想到这次陆远认错认得如此干脆,也无话可说,只好用扇柄拍了拍夏青鸢的肩膀:
“举手之劳而已,博美人一笑,本王乐意。钱我不会收,若是真有心谢我,不如请我吃酒。”
陆远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又把她揽到自己那一边:“殿下的人情,陆某自会偿还。青鸢是陆某的夫人,还望殿下……注意分寸。”
刘退之的狭长凤眼眯起来,仔细端详陆远:“陆大人,此前那些温良谦恭的样子,都是在诓骗本王罢。”
“陆某听不懂殿下的话。”陆远揽着夏青鸢就要走,又被刘退之的扇子拦住,收回了戏谑的语气,压低声音正经道:“织金缎一匹千金,不是寻常人家所用。此案恐怕与江左世家有关,你们万事小心。”
夏青鸢向他客气行礼道别,滇南王眨眨眼,做了个挥手告别的手势。陆远脸色更沉,牵起她的手就走。夏青鸢被他牵着走得健步如飞,一时摸不着头脑,小声抱怨:“陆大人,你走慢一点。”
陆远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无需自己硬扛,可以和我商量。”
她先是一愣,接着不好意思地一笑:“陆大人你也忙得很,怎麽能拿这些小事来烦你。再说,我已习惯了独自处理这些,没什麽难的。”
“可我是你夫君,理应帮你分担。”
她脸一红,支支吾吾道:“知丶知道了。”
陆远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想挣脱他的手,却挣脱不开。
“当真知道了?”陆远看她着急的样子,却更气定神闲地不松手,甚至还改成了十指交握。
就算扬州民风开放,此时也有路人开始频频回头,更何况她今天也还是扮男装。
“当真知道了!你是我夫君,有难事要一起分担!”她把心一横,大着嗓门喊了一句,惊得四周偷听的路人都一时忘了掩饰,纷纷回头,发出啧啧感叹声。
衆目睽睽之下,就算陆远的脸皮厚如城墙,现在也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夏青鸢,几天不见你越发长进了。”
她一脸纯良地眨眼:“一般一般,比不上陆大人。”
龙隐镇离扬州说近不近,坐船走水路也要走上一天,若是到得晚,少不得还要找个驿馆住下。他们在码头找了一个船家,商量好一天内到达龙隐镇。
船舱窄小,她只能和陆远并膝而坐,船家与他们只隔着一扇竹帘。离得近了,两人一时都有些心猿意马。船头的红泥茶炉里烧着水,渐渐地有小雨飘落。扬州四月,已快要到梅雨时节。
“你与滇南王何时这麽熟的?”陆远没话找话。
“嗯……大概是在我初来京城时,在御花园的宴会上?”她故作潇洒地提起:“那时我便觉得,滇南王此人或许与其他的世家子弟不同,不是个尸位素餐的纨绔。”
陆远的眼神复杂,一瞬间变换了许多种情绪,顿了顿才开口:“那次的事,是我不好。”
她大度摆手:“那时我对你一厢情愿,不关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