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四顾一圈,四周人皆拔剑而起。琳琅满目都是铁器叮当。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原本弹出的刀又收回了刀鞘,转回身坐在了茶席上,拿起玉杯,仰头一口饮下。
刘退之没料到他如此淡然,反而措手不及,摇头笑了笑,也随他一起坐下:“陆大人果然知晓孰轻孰重。”
就在此时,陆远一个翻身,从茶席旁开着的窗户边飞身跃下。扬州这处酒楼临江,江边是百尺高台。
“疯子!”刘退之脸色大变,立刻冲到窗边,却看见陆远攀着阑干外,踩着墙角的飞檐一跃,跳进了楼下的客房。
发现陆远没有寻死,刘退之松了一口气。楼下响起一片宾客们的惊声尖叫与杯盘翻到的声音,想必是他从那客房里冲了出来,要离开这间雕金的牢笼。
然而刘退之却展开了扇子摇了摇,并没有下令追捕的意思。衆士兵也不敢轻举妄动,几百双眼睛都望着他。
“追。”他慢悠悠地伸出手指,指了一个与陆远逃跑线路相反的方向。
另一边,陆远在销金窟里四处穿梭逃遁,身後是紧随的官兵。终于快要到出口时,却看见大门早已被官兵堵得水泄不通。他向後看,身後是楼中的望江台,外面是滔滔江水。
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就算是跳进了江里,也会粉身碎骨。
前有追兵,後无退路。
他咬咬牙,抽出佩刀,朝着堵在门口的官兵们冲了上去。
一个丶两个。这不是战场,他不愿用佩刀,只是用肘击和刀柄击昏或打晕对方。只是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渐渐难以招架,而大门近在咫尺。
这一幕与少年时的某一幕是何其相似,只是这一回,陋巷的尽头没有骑马的少女来救她。
陆远的喉头渗出鲜血,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刀。
“真寂寞啊,看见你,就好像看见多年前的我自己。”他身後传来一个声音,却是方才还在楼上饮茶的刘退之。衆人一时停手,刘退之摇着扇子,缓缓踱步走向陆远。
”陆指挥使,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刘退之回首,合上扇子对官兵吩咐道:“今日追击逃犯,逃犯渡江而遁,下落不明。知晓了吗?”
衆人纷纷点头,收了刀剑。陆远擦了擦脸上被划出的血道,向刘退之行了一礼。对方不耐烦地挥挥手:“快滚。”
(十一)
那是第九日的深夜。距离试炼结束,还有三个时辰。
溶洞里,夏青鸢背後是深不见底的天坑,面前是拿着刀的少年。只要再向後退一步,她就是万劫不复。
“我本来不想杀你,可我要是不杀你,我就得死。”少年拿着刀的手微微发颤。“我兄长与我爹都死了,死得比一头骡马还要轻贱,我得活着。”他像是在向夏青鸢解释,自己骗她进了山洞又将她逼到悬崖边其实是有苦衷。
她缓缓挪动,身後的石子滚落进天坑,掉落许久才听见回响。一直後退的她听见了少年那句话,却突然奋起,伸手抓住了刀柄,猛地使力向前一推。少年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她又借力扭转刀柄,少年手腕吃痛,下意识松开,那刀就画了个弧线,又到了她手上。
攻守之势彻底扭转。她提刀对准了地上的人:“你是什麽时候计划好这一切的,在试炼之前麽?方才那位大哥的死,也是你安排好的吗?”
少年听见她提及的名字,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表情狼狈至极。
“方才你问我的名字,我只说,乡里人都叫我药郎。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真名是什麽。”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後就是天坑,却浑然不觉,笑着的表情比哭还要瘆人:“我是春兰,我就是春兰!!方才被老虎害死的人是我爹!”
“你说什麽?”夏青鸢像是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
“你还不明白吗?这次试炼就是个局,就是为引你来这山洞,再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我丶我爹,还有你方才见过的十四个人,全是陪你做一场戏罢了。”
“是谁要杀我?只为了杀我?”她打了个冷战,却死死握着刀。
“我们都是被买命杀人的死士,只接任务,不问缘由。”自称是春兰的少年仰着头,表情如释重负,竟有些解脱的喜悦:“若是我没能杀了你,就劳烦你亲手将我了断。若是我活着从这里出去,会生不如死。”
他闭上了眼,像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迟迟没等到对方的刀割破自己的喉咙。
“你走吧。趁现在洞口无人。”夏青鸢竟後退一步,仍旧提着刀,却给对方让出了一条路。“别人问起,我会告诉他们,你掉进了天坑。”
对方的眼神先是惊愕,继而是狂喜,最後是混杂着内疚与怀疑的一问:“放我走了,你呢?”
她仰头向後,靠在石壁上,很轻地,又极为疲累地喟叹了一声。“再过一个时辰,试炼就结束了。只要撑到那个时候不死,就还有希望出去。”
春兰慌忙站起,跌跌撞撞地往洞口跑去。那洞口依稀可见天光。
天要亮了,可外面全是明刀暗箭。夏青鸢靠在石壁上,超乎寻常地平静。
“有一件事,我没骗你。我的兄长确是被世家害死的,我家也确在城南第九巷。若是有命活着,我们外头见。”
他最後看了夏青鸢一眼,就消失在光的尽头。
(十二)
陆远从扬州赶回京城时,恰好是试炼结束前的最後一个时辰。
南大营前大门虚掩,没有守军,像是请君入瓮。他在踏入门前的最後一刻停住了脚步,身後的马由于长途跋涉,嘶鸣一声,倒地而死。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原地背手而立,初晓的寒风吹动他的衣摆。
“只差一步,你不进去救她麽?”
陆远没有回头,因为那声音极具辨识度,是窈娘。
“万一她没死,我不能违背承诺。若是她死了,我与她一起。”陆远闭上了眼,像是入了禅定。
“你和她可真像。”窈娘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周礼也在,你可放心了?”
陆远难得地对窈娘一笑:“多谢。”
“何谈谢。”她无所谓地摆摆手:“我是帮我自己罢了。”
南大营内,夏青鸢握着手里的短刀,朝洞口走去。外面果真围着一圈人,她数了数,十三个,没有那少年。心里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