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了。”他画完最後一笔,长舒一口气,缓缓放下手,将她转到妆台前:“你自己看。”
她只看一眼就笑出了声:“这是什麽?陆远,你告诉我,你画的这是什麽?”她指着自己的两道浓眉:“像不像秃毛狐狸成了精?”
他也被她逗笑,拿起帕子沾了水要替她洗,她笑得前仰後合,不肯让他上手,两人笑闹了一会,不知怎麽就变成了她被他抵在桌边的姿势。陆远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扶着她的後腰,而她则两手都向後撑着桌面,仰头看着他。是陆远先意识到气氛变了味,迅速收回了手。她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领口,被陆远看了一眼後才瞬间松开。
“夏青鸢。”他神情认真:“我说过,你我只是合约夫妻。再入戏,也不可当真。”说完,他就将帕子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她却一句话叫住了他:“你呢?你当真过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跨出了门。
(十三)
宫中宴会比她想象的更豪奢。
陆远带着她一同从皇城进宫,沿着曲折宫墙一路向北,直到一处精致花园外,又换了一衆宫仆,带着他们走进曲折回廊。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一处精致池塘,池塘边上的水榭里欢声笑语,灯影映照着玉杯玉盘与流水般呈上来的珍馐。
“自陛下不再上朝以後,九千岁就常以天子的名义请百官在御花园小宴,一为炫耀自己大权在握,一为借机让韩党接近皇帝。”陆远在她耳边低语,夏青鸢则好奇地左顾右盼,陆远则在看着她。
她今天果真换上了他挑的新衣裳,尺寸确实合身。她本就长得清丽,只要略施以脂粉,五官就明媚起来。方才来的路上,已引得一些宫人与宾客暗中打量,或许今夜不该带她入席,她美得太招摇。陆远被自己这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左相如此威势,不怕天子忌惮麽?”夏青鸢完全没有意识到陆远的内心波动,一心只想着查九千岁的底细,头上的金步摇在他眼皮底下簌簌晃动,流苏擦着他的脸略过,冰凉沁人。他猛地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了。
“天子放任左相独大,招揽门客,结交世家,也未必不知自己是养虎为患。”他偏过头,避开夏青鸢的目光,恰看见一个年轻的羽翎卫在不远处站着,欲言又止,就拍拍她的肩:“恰有个案子要处理,你先入席,我办完便会去找你。”
她连忙点头,待陆远走远了,眼里才显露出忧虑的神情,鼓起勇气向那灯火辉煌的水榭走去。那里已坐着许多贵客,大多是女眷。她被宫人一路引着走过去,直到一处偏僻角落,宫人才指了指:“国公夫人,请落座。”那席上空无一物,没有酒菜,也没有矮桌。她为了不给陆远添麻烦,也没有说什麽,只应声坐下。因为是宫中小宴,衆人都是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矮桌上摆满了菜肴。自她落座的一瞬起,四周就有目光粘在她脸上。她用馀光扫视了一圈,这里所坐的每个人都穿得珠光宝气,珠翠耀目,罗绮飘香。她身上的那件瞬间变成了平常衣服,甚至失之素淡。
“妾身听闻,国公夫人与陆小公爷从前就相识?”先是对面有个声音响起,夏青鸢擡头一笑:“夫人怕是听错了,我与陆大人从前并未曾见过,更何谈相识。”
“这可说不通了。陆小公爷从前都在北边打仗,怎麽刚被封了公爷,就不辞辛苦,去江都娶了位夫人?若不是小儿女早私定了终身,难不成有人用刀指着他娶妻?”
另一个贵妇冷笑了一声:“不过,漠北人与中原人不同,一向是不拘那些俗礼的。兴许这位……国公夫人,有些诸位未曾见识过的长处,也未可知。”
夏青鸢手中抓着衣服下摆,竭力提醒自己不要被激怒,平白惹出事端。
“诸位夫人,莫要再难为新妇。”一个气度雍容的声音传来,是个年纪大些的贵妇,衣着也最华丽。“来,妾身赠国公夫人一杯酒。”女人举起杯对着她。
她起初感激这位贵妇人替她解围,刚要伸手去拿杯子,却看见眼前原本应当摆着矮桌的地方,仍旧没有踪影,杯盘和吃食都被放在了地上。
“怎的不喝?难道国公夫人看不起妾身?”女人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对面的女人却又补了一句:“呀,怎的国公夫人没有桌子?兴许是宫人们体恤夫人平日里住帐篷多些,用不惯这些中原桌椅。”
“陆小公爷不教她?如此不知礼。”
“你怎知小公爷就晓得这些礼数?”
“是啊,镇国公也不过是个漠北杂胡与汉人所生的野种,如今小人得志,屡行僭越之举,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还带个不知来路的江都小家女丶不知礼数,目无长幼尊卑,日後怕是愈发将你我不放在眼里了。”
啪。夏青鸢将筷子扔在了金盘里,声音清脆响亮。接着她站起来,笑着看向那主座的妇人:“夫人说得对,我不仅不知礼数,还是个疯子。若是在座诸位再敢说一句不敬镇国公的话,我夏青鸢定要记一辈子,日後少不得一一还敬。”她说完,座中一时寂静。衆人都噤声向她看去,面色恐惧,还有几个低了头瑟瑟发抖。她正诧异着这些个世家夫人如此不经吓,身後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她猛地转头,才看见陆远正站在她身後。
“失礼了。”陆远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向坐席最上首的夫人点头致歉。
夏青鸢依旧馀怒未消,挣扎着要脱开陆远的束缚,却听见他用责怪的语气对她开口:
“鸢儿,怪我方才没找到你,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衆人一时安静,继而松了一口气,却听见陆远笑了笑,又接着一句:“此处的贵人们都是靠祖上恩荫,故而对眼前吃食看得紧。不像你我,功名利禄都是一刀一枪夺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讨饭吃。”
夏青鸢一时愣住,被他轻轻一带,就跟着他走出了酒席。陆远抓着她的袖口,一路穿过嘈杂纷繁的水榭花厅,终于到了一处宽敞所在。
他停下看她,眉目间似乎是当真忧虑。
“那些夫人多是韩党。方才所行之举也不过是为激怒你,好找到些破绽,去与左相邀功请赏。”陆远皱眉说了一通,夏青鸢才擡起头朝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多谢大人,方才替我出头。”
陆远叉腰戳她前额:“你还用我出头?方才我若是不出现,你怕是要掀翻了宴席。”
她眨眨眼,又笑:“陆大人高看我了,其实方才害怕得很。只是想着他们毕竟不敢惹你,才如此狐假虎威。”
陆远此时才注意到她的手依然牢牢攥着裙裾,还微微发着抖,眼神顿时暗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触感果然冰凉。她想抽离,却没有挣脱。
水榭外,花木疏影里,他握着她的手站在檐角下,两人都没有说话。树上传来一声鸟鸣,她偏过头红着脸问了一声:“大人,宴会要开了,不进去麽。”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笑了笑:“是,该进去了。”
(十四)
夜宴所在的楼阁是临湖的水榭,靠着栏杆就可以看见水榭外波光粼粼。水榭的尽头是一面金色屏风,绘着硕大的孔雀。屏风前是一张空荡荡的龙榻,隔着珠帘。今夜的宴会,据说久未露面的天子也将出席。喧闹间,衆人都眼光都忍不住投向那张空龙椅。
陆远带着夏青鸢进了水榭,四周的嘈杂声一时熄灭,都好奇又八卦地打量着二人。大历朝自建立以来,废除了世家成规,皇宫夜宴时夫妇同席,平起平坐,这也是先皇後江羽衣尚在时所行的规矩。如今皇帝久居深宫,世家陈规死灰复燃,夫人们被赶去了偏殿饮宴,座中只有男人。陆远与夏青鸢此举,无异于向在场所有人宣告:那些如今被禁止谈论的法度,有人还记得。
她昂首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有些骄傲,也有些心虚。她看见了那些座中宾客看陆远的眼神:有惊讶丶有敬佩丶有艳羡,也有嘲笑。可无论是哪一种眼神,都不会望向她。
夏青鸢不再四处张望,心里却微微发酸。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陆远的夫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一朝攀了高枝,误入这吃人的京城。那身华贵的礼服层层叠叠,穿在她身上并不自在,而陆远在此时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别胡思乱想。”他眼神却并没有看她,只是牵着她向前走。他今夜终于没再穿着羽翎卫的黑衣,换了件深色锦袍,层层叠叠暗金绣的牡丹从腰际一直开到肩膀,比平时更引人注目。她擡头,刚好看见他偏过头看她。
陆远总是走在她前面,离她不远不近的一个距离。夏青鸢心里忽然升起这样的念头。不然,为何总能注意到他背脊宽阔,总能看到他拧着眉头的侧脸?两人坐定才放开手,在桌前平起平坐,他替她斟酒,手法自然,全不顾四周诧异的眼光。
夏青鸢道谢接过,一饮而尽。陆远不言不语地坐在她身侧,盯着她吞咽酒液的动作,眼神像要将她烧穿。她完全没留意陆远的眼光,一心都惦记着举止仪态的风度,喝酒後迅速擦了擦口脂,又紧张兮兮地转过脸,低声凑在陆远耳朵边问他:“快帮我瞧瞧,口脂可弄花了?”她鬓边的金步摇就在他後脖颈处晃荡,稍纵即逝的冰凉触感。
陆远不动声色,伸出拇指朝她下唇一抹,还故意揉了一揉,才笑着给她看:“有一点。”
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姿态太过亲密,脸立刻烧起来。陆远却不以为意,还撑着手肘调戏她。
“方才胆大包天,现在怎麽又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