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贝勒见她接下,这才笑着说,“年节前后,身上最少不了的就是这小玩意儿了。佩戴在身上,不仅好看,也应着吉祥的意头。这几年妹妹虽不在家,每年也备下了妹妹的一份,到今日,总算圆满了。”
玛玛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圆满好,圆满好。”
讷讷说,“家里备了饭,锅子已经热了,话总是说不尽的,不如边吃边叙吧?”
大家都笑,彼此谦让一回,挪到屋里安坐。屋子里生了炭盆,菜肴虽算不上华贵,好在都是贴心贴肺的家常菜,调好麻酱,铜锅涮肉,或是下些青菜,就是这漫长又苦寒的冬日里,最称心如意的事情了。
与岑知道,她必定是不爱在前头陪人说话的,因为那些亲戚太太们一见着她,嘴里原本好好儿说着的话,也必定会峰回路转地扯到什么姻缘婚配上。抑或是明里暗里,与自家孙女儿、侄女儿比较一番。故而在吃完饭后,他很乖觉地向长辈们请示下,让她带着他,往胡同里消消食。
天气好得不得了,若不是身上穿着厚重的衣裳,几乎会让人忘了这是在冬天。
小孩儿也在胡同里玩,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成群结队地胡跑。有的拿着风车,有的拿着糖人儿,跑得太着急,跌了一跤,糖人“啪”地一声碎了,刚瘪着嘴想哭,又记起长辈们说过,过年是千万不能听见哭声的,因此自我开解一下,就把不愉快的事情扔在一边,拍拍膝盖上的灰,跑去找小伙伴玩儿了。
他们慢慢地走,笑着看,他忽然轻轻扬了扬下巴,小声说,“我记得你以前也有个这式样的暖帽?”
连朝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讶然道,“这你都记得。那是我玛玛做的。但是我不爱戴帽子,所以出门就把帽子摘了,回家前把帽子戴上——可她每次都知道我在外边玩不戴暖帽,我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与岑叹了口气,“她摸摸你头发不就知道?帽子戴久了,头发也是热的。她伸手摸到你头发不暖和,自然知道你背着她有没有戴帽子了。”
她思考一下,恍然大悟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他被她的模样逗得大笑。笑声极其畅快,与孩童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一时竟也辨别不出谁是谁的。
与岑说,“我每年都盼望着来你家吃的这一顿饭。”
连朝应承,“因为很好吃,是不是?”
他点点头,“好吃,又暖和。以前还在老家里,虽然也是一家人围坐吃饭,却很讲究规矩。还有兄弟几个,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因此所谓的团圆吃饭,无非是顺应时节的过场——可是在你家中不一样。”
与岑微微笑着,看向她,“菜是时令菜,也是喜欢吃的菜。人是至亲人,是想要共处、心生喜悦的人。所以不必顾忌,只需要和想结伴的人,做想做的事,随心而动,这样就好。”
她依旧笑着,安静地听着,似乎陷入沉思,垂眼的时候,睫毛有很浅地,一痕灰鸦色的残影。
彼此沉默了片刻,他亦知道刚才说的话,也许有些冒失,整理一下心绪,他换了个话题,“拜敦已经议罪下狱了。”
她微微有些讶然,“这样快?”
淳贝勒说,“谋定而后动,”他话说了一半,不远处小孩儿拿长竹竿子挑爆竹,他索性就以此作比,“就像点爆竹似的,火药都包好,只等点燃引线来听响,哪儿有边包爆竹,边点引线的道理。”
她因为他这个新奇的比喻莞尔,他见她笑,自己也欣然跟着笑。
她问,“那我阿玛,今年能回家过年吗?”
与岑说,“恐怕不能。黄举案牵连重大,又涉及到先帝朝的冒赈,盘根错节,千丝万缕。不到下定论的那一日,他暂时还回不了家。”
他宽解她,“等尘埃落定,自然会赦免他,也会恢复敬佑的功名,你放心。”
她并不奢求那么多,勉强弯了弯嘴角,“最后能平安就好。”
他又说,“下午请了宫中的王太医来家里看看,年前开些药,再调理调理。只是我等会就要走,你千万记得,让他也顺道替你把脉。我提前嘱咐过,只怕他忘了。送来的节礼里,额外包了些滋补温养的药材,就算无恙,闲来当茶水吃,也是无碍的。”
她一一地应下,听他这么说,笑道,“药哪里是能胡乱吃的。”
他耐心解释,“譬如黄芪、甘草、枸杞、菊花这些,都可以当茶吃。黄芪尤其好,是提气的,每日给老太太取些黄芪片兑温水喝,你也喝些。我知道你是从不在养生上留心,爱重身体的事情,便让我来替你做吧。”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路过翠云庵,里面的比丘尼在诵经敲钟,悠扬的钟声,和煦的晴光,浮世中难得的悠闲惬意,就像蚂蚁成群结队,缓慢有序地爬上石阶。
绕回
家门前,家里有客人,他不愿搅扰,便命四喜、五福代他进去传话,他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疲倦与不舍。之前或许也有过,但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出入宫禁办差也好,人情之间的来往酬答也罢,都是为了替自己挣一条路,所以无所谓疲惫倦怠,可如今他忽然觉得,那些宴饮、交际、风光也好,得意也罢,所带给他的成就与快乐,都比不上刚刚和她一起走过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条胡同巷。
那些珠宫琼苑,人世间的琳琅华丽,也比不上她身后这个简单的、陈旧的,有花有草的庭院。
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柔声对她说,“过不了几日还会再见,我先走了。”
她站在门前,点了点头,“在外头行走,多珍重啊。”
他朝她笑,“我都省得的。”
她送他,直到人影看不见了,才慢慢回屋里去。
玛玛打起精神,在正厅和几个亲戚太太说话。人回来不去相见是失礼的,她便安静地站在玛玛身边,也跟几位老太太问好,见礼,别的一言不发。
那些老太太们,有些也听说了最近的事情,眼前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在街市上抛头露面,还进过顺天府女监,上过金銮殿。
事情还没有下定论,至少人还体面地站在眼前,纵然心里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临到面前来问好,压下打量好奇或是不齿的神色,照旧是客气热络地点点头,虚扶一把,送个小荷包儿或是小玩意当作节礼,再象征性地夸一句,“生得周正”。
这是人情往来的心照不宣。
连朝没法避,索性坦荡地接受她们投来的考究目光,回以一笑。玛玛不愿让她久站,拉过她的手,悄悄儿捏了捏,当着众人的面嘱咐她,“外头风冷,岂是好吹的?去加件衣裳,再来说话吧。”
玛玛又朝她们说,“诸位不要见笑,我就这一个孙女儿,好容易如今回到我身边,难免多疼一些,勿以失礼为怪才好。”
老太太们都笑着应承,“怎会、怎会。”
她便依言福身行礼,在眉目低垂的间隙,祖孙两个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玛玛眼中含有了然的默契,也有鼓励,示意她出去透透气,连朝狡黠一笑,却步退出前厅了。
她站在廊下,觉得心情松快,浑身自在。环顾庭院,打算等节后宽余些的日子,好好地整饬整饬花草。把杂乱的、枯萎的都清理掉,开春再采买些新苗,好好装点。
桃、杏、柿子、海棠,还要开一小块园圃,搭起栅栏养菊花。四月的紫藤、五月的金银花、茉莉,芍药、牡丹。芭蕉也必不可少。一家人在一起,春来赏花,夏日酿酒,秋天在落英丛中听虫鸣喁喁。等花都开好了,阿玛应该也能回家。
这么想,忽然觉得眼前方寸地即是圆满,日子很长,万事万物,都有无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