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辰初时分,天还是灰蒙蒙的。
丹陛两侧立着耷耳狮,晨雾在腹部结成细密的冰霜。九卿六部,文武大臣,依照品级各自列于左右。她在侍卫的押送下,一步一步,从最末位走到中间。
天地浩大寂静,只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以及行走过程中,手腕锁链轻微碰撞而发出的声响。
她跪下时膝盖触碰到冰冷的砖石地,还是令她忍不住微微一颤。
开冬月按例可服用端罩,皇帝用黑狐皮,亲王、郡王、贝勒等用青狐皮,文官三品,武官二品可用貂。许是这两日天气骤然变冷,皇帝仁惠待下,官僚们纷纷穿戴端罩,有御寒保暖,也自彰身份。她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袍,在一众貂紫里,实在显得有些纤瘦单薄。
她扬声,“民女佟吉特氏,叩见万岁。”
“起来。”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沉而肃穆,如同玉旨纶音。
她依言起身,并不能直视,依旧低头,口中道,“谢万岁。”
“陛下!”预料之中的,已有人按捺不住,高声出列。“御门听政,参议国事,乃是祖宗之法,更是国之大事。《会典》有载,凡御门典礼,文武百官具公服,四品以上,列班奏事。今令罪女登殿,实在不合祖宗定下的体统。还请陛下速速驱逐罪女,整肃规矩!”
皇帝的声音里尚存几分冬日特有的倦意,“朕近日听闻和亲王奏报之事,此女在市井之中,效仿缇萦故事,不惜性命,为父申冤。朕深知,事莫重于人命,罪莫大于死刑。先帝驾崩之时,曾深语托朕:‘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不足,足在尔躬’,朕一刻不敢或忘。缇萦女的血泪上书,尚可以送到未央宫,今日我朝乾清宫前,竟容不下一个女子么?”
“还是说,诸公以为,朕之凉德,实在不能比肩孝文?”
一片跪地之声,窸窸窣窣地,一张张狐皮、貂皮,垫着膝盖压在地上,朝珠撞上地面,俯首望去只能看见一顶又一顶红缨子,异口同声说着早已陈旧的话,“臣等惶恐。”
皇帝笑一声,“和亲王,你来说。”
和亲王应了声“嗻”,出列来,就跪在连朝身前不远处,回话道,“主子容禀。奴才当日在坊间,亲眼见此女聚众说书,不过片刻,兵马司的王指挥便率兵来捉拿,奴才心下实在觉得可疑,想着兹事体大,便留心多问了几句。不料人群中竟有三人,与她有一样的冤屈,愿意随她一起上衙门。当日顺天府办差的是阿桂,堂上言语,笔帖式都按例有记录,奴才不敢瞒报,主子传来,都有对证的。奴才这才得知,她是为她阿玛,原户部员外郎诺敏鸣冤。”
皇帝问,“诺敏牵涉何罪?”
和亲王刚要说话,有都察院的御史站出来,率先说,“陛下,臣以为,如此案确有疑点,发还有司,重审即可。难道要因为殿下一次偶然地不平,就要兴师动众地将一个女子送到这里,甚至上达天听,视朝廷六部若无物了吗?陛下日理万机,有更多重要的机务,它们更需要陛下裁决。今日她来鸣冤,明日换人来诉苦,长此以往,这乾清门,这军国重地,就成了天底下有冤的没冤的戏台子。陛下爱民如子,然,规矩礼法不可废,还请陛下三思!”
和亲王有意,没有说话。
连朝勉力循声望去,哪怕身上冰凉,也自持仪容,朝那须发花白的御史,微微地点了点头,那老御史“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将头扭过去了。
她并不恼,吸了口气,很平静地问,“大人,我虽不知大人官居何位,但您既然身处其中,想必官衔并不会低于四品。三年前,我阿玛因罪入狱,这三年来,我的家人想尽各种办法,去衙门,递交文书,多方陈情,京控、申诉,写冤单,甚至想要豁出命来去叩阍……官居四品,在您口中的‘军国重地’,也许只是最低的准入,可于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也许是拼将浑身气力,还不能妄图够得到的顶点。”
她难得地哽咽了一下,“我深知,我能从市井街头,走到这里,一路上需要很多的运气。有很多人,往往没有我这样的运气。他们不出声,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冤,没有痛,没有遭遇不平。圣天子仁爱御下,俯察民生。才使我今
日有幸,能够站在这里。我希望,诸位大人,能垂下眼,见一见,听一听。
老御史拂袖,“天下间哪里有女人上朝廷!空口无凭,简直一派胡言!”
连朝问,“朝廷不是为人设的朝廷?还是您觉得,这两排列队站着的诸位都不是人?我想您一定是人,所以列位都是人,都是娘生娘养的人。诸位是人,诸位的娘是女人,诸位的娘就不是人吗?”
和亲王倒吸一口凉气,往上边悄悄看了看,皇帝坐得太高,似乎遥不可及,只好再分点神去看淳贝勒,他站得偏后,目光正紧紧盯着那个正在说话的女人,神色中有多少担忧,多少思虑,多少惊讶,复杂得令和亲王有些看不清。
而她还在说。
哪怕被拘了几日,说起话来,精气神还是很充足。印象里深宅内院的女子们,常常是傅了厚厚一层粉,精心修饰的容仪,宽阔的袍袖下瘦弱的身躯,穿高底鞋走起路来,人就在衣袍下摇晃。
可她推翻了他对这些女子素来陈旧的认知,他才知道她们也是可以这般坚韧,唇枪舌剑,毫不畏惧,那些首饰衣服不再是修饰的工具,而是她们的武器,是她们的盔甲。
她声音很清脆,一字一句,响当当地落在地上,“相反,恰恰因为我是女人,才能见到诸位。我的兄长,这三年递了多少回状纸?最后无一例外,杳无音讯。与我一起被带到顺天府衙门的,除了国子监的学生,还有一名上诉了十年的老汉,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无一例外,他们可都是男人。他们何尝没有冤屈,他们哪一个走到了这里?”
老御史脸色铁青,一再地说,“满口胡言,实是有违纲常礼法,实是大不敬!”
皇帝却蓦地朗笑出声,“她没有规矩,老御史,休要再和她计较了。”
连朝不知为何,喉头一哽,刚刚还有那么多的话,都变成了呵出去的白气,虚无缥缈地,风吹过,就散了。
她想起秋天在木兰,蒙古包里生着的炭盆子,想起在养心殿,第一场雪到来之前,养心殿已经开了炭盆,松枝的清香,还是鹿肉因为炙烤发出的咸香……原来九五之尊的垂怜,与小时阿玛给她捂手的铜炉一样,都是滚烫又易冷的东西。
老御史只能干巴巴地说,“臣再次请陛下三思。”
和亲王见他站了回去,这才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万岁容禀。当日在顺天府衙,与她同行的还有三个人,分别是戴雪生、李三五、福纳。戴雪生是国子监的生员,李三五年近七旬,常在宣武门一带做纸马裱糊,冬季也靠扫粪卖炭养活自己,家里就剩他一个人。福纳是个孤儿,靠在茶房酒肆里乞讨,帮人跑腿谋生。奴才已着人查过,他们之间彼此互不认得,之前也没有恩怨。”
乾清门前的广场,鸦雀无声。静得只能听见刮耳而去的风声盘旋,茫茫回落。
这世上的风也好,雪也罢,最是无情。
不会因为人过得多么好或多么艰难,就怜悯地赊半日阴晴。
第77章午时五刻回答她。
皇帝问,“这三个不相干的人,都愿意为她作保吗?”
和亲王说,“是。除戴雪生以外,余下二人都不会写字。奴才请戴雪生写了保证,三人如今被关押在顺天府,都已盖好手印,愿意为她作保,共同请求重审诺敏敛财贪墨一案。”
皇帝问,“诺敏因犯何过而入狱,既说三年来家人为此叫冤,想必刑部、都察院等有司皆有记录,一并查来。”
刑部尚书博托早已一身的冷汗,听见皇帝宣召,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列来,战战兢兢地道,“奴才回万岁爷垂询,诺敏一案,自始至终,都合乎章程,刑部也有卷宗留底。万岁爷明鉴,此案毕竟有些久远,牵涉又广泛。涉案的全部卷宗,一时之间,恐怕……恐怕难以找全。”
皇帝似乎有些疑惑,“三年之前的旧案,于你部即算年深日远?”
博托把头往下益发低了低,“奴才即刻奉命,加紧去找,一定将事情始末,叩头敬送到主子跟前。”
皇帝的语气明明一直很和煦,此刻却不知怎么,总让人觉得掺杂了几分嘲讽的意味,“今日朕不问,你不知三年,明日朕不问,你不知五年。博托,你身为刑部尚书,人三年五载地糊涂了,心糊涂不得。”
皇帝凝神一瞬,即传,“容德,”
“即刻去查。”
和亲王接着回禀,“关于诺敏一案,奴才实在不知详因,又不敢糊涂莽撞地就来向主子上奏。近日京城因为此事议论纷纷,奴才以为此事不小,一心为主子效力,不能不奏。方才刑部尚书博托提及,诺敏一案牵涉甚广,事情又细,奴才也曾了解,此案与黄举贪墨案,有所关联。”
户部侍郎查图阿,终于走出来回话,“奴才查图阿,三年前的确弹劾大学士黄举贪墨。诺敏当时是任户部员外郎,利用职务行方便,为黄举搜刮、处理赃款。奴才当时也深受其害,实在忍无可忍,秉持一颗拳拳爱国忠君的心,才决定不顾昔日情分,向主子告发。查明之后,赃银对得上,证据也确凿,诺敏他也亲口认罪,画押了。这个事,主子让人去查卷宗,都是查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