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你眼里呢?”
猝不及防的提问,连朝想了想,“是射死了一只老虎的汗王。”
皇帝抿起嘴,继而叹了口气,垂下眼去拨炉子里的灰,把火拨亮一点。
“狼群之中,众首之首,是为狼王。老狼王死了,经过一番酣战,就会有新的狼王。这是我第一次秋狝,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刚出茅庐的小狼崽子,他们要用一头虎,来试试我的斤两。”
“那您应该坐在高台上,和他们痛快地喝酒,不醉不归,显得您不犯怵。”
他微微挑眉,“是吗?”
蒙古包外的马头琴婉转悠扬。
连朝看着他,只是发笑,眸光盈盈一转,带着考量,去翻转铁网上单面炙得太久的鹿肉,“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则百莫能当。不胜酒力,是年岁轻的退避一躬,白天出了这样的大事,晚上还浑然不察喝个痛快,非但不显范,还让人觉着缺心眼。”
“我不缺心眼。”
“所以您在这里啊。”她百无聊赖,“您让他们明白地看到您的心眼。以酒醉这么拙劣的借口,来探望因为猎虎而受伤的淳贝勒,又让赵谙达回去唱一出大大咧咧的空城计。下一出呢,您打算唱什么?”
皇帝很诚实,“有些心思,是要让人看到的。不仅要让他们看到,还要让他们去想。越拿不准的事,越想,就会越害怕。唱《浣纱记》里《打围》那一折的《醉太平》,听过么?”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
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她只是摇头,“唱《醉太平》也好,唱什么醒太平也罢,惟有情深难以自抑这种戏码,不是您该唱的,可别走错场了。”
皇帝也跟着笑,目光交汇,笑得也算默契,不晓得里头掺杂多少真假,有没有什么真心。
有没有真心又有什么要紧。
“你之前是不是问过我,天地之间,人在哪里。”
他终于回答她。
“千百年来,分合相替。翻覆如此,周而复始。台上的戏唱了一轮又一轮。战争,兵燹,流亡……他们不死,不灭,就没有我。我们不死,不灭,就没有后人。”
他眼里的火光也跟着跳跃。
“天地虽以生生为大,而未能令生者不死。王侯虽以存存为功,而未能令存者无患。”
“——谁是其害?”
“朕为其害。”
只要有君王,有君王统治的国家,人欲中就会有对权势的向往,这样的事情就会永远发生,不会终止。
我们都做不了典籍里颂赞的、能救死扶伤,能救天下万民于水火的圣人。
你这样地懂得我,看到我的卑劣,看到我的虚伪,看到我的欲望甚至看到我的算计,我们又何必要去做什么圣人。
火光扑朔,明暗相替,照亮了彼此的脸。颤悠悠地余音,仿佛是一直没有停的马头琴。
最后的最后,在一阵冗长得不辨唐宋的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很轻,抬起眼,看向她。
“其实于国家而言,我无所谓在哪里。于我而言,我想在这里。”
在所谓的公心与私心里,我或许都想偏向你。
而她只是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33章丑初鸡鸣霜叶下,月在纸窗寒。……
皇帝唤“来人”,就有小太监站在蒙古包外打千儿回话,“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扬声说,“告诉你们贝勒爷,都进得好。烤的腿子肉是发的,他吃不得,异日好了再补,家伙什来收拾,多谢了。”
连朝皱着眉听完这一段话,乘着点酒意壮胆,“万岁爷真是人中豪杰。没脸没皮中的领袖。”
皇帝敬谢不敏,“承让,承让。起来扶着点,坐久了腿麻,别栽了。”
前头的正宴散场了,营地里每隔一段距离都生起火把,不远处可以看见连天的火光,那是人们堆起的篝火,还有悠扬的马头琴,叮当响的鼓,在这儿走着,一道道营帐,默然无声地把他们隔在喧哗之外。
她随着皇帝一道回了黄幔城,赵有良早已带人簇拥上来伺候皇帝更衣,她便很识趣没有进去。福身过就默默地退出来。
热闹之后,处处都是疲倦的沉寂。
空气中泛冷,原以为还会残留什么血腥味或者炙肉味,其实什么都没有,草原足够大,再浓烈的气味都难以停留很长的时光,只有一线凉意混着牛粪或是干柴的燃烧气味,时隐时现,也许还有肉羹的气味,不知道哪里正吊着铁锅,用滚水熨帖着牛羊肉。
双巧已经下值,今晚她不当班。坐在炉子旁边做针线,抿线的当口见她回来,愣了一下,迟疑着要放东西来招呼她,“还热着的奶|子茶,我给你倒一杯。”
连朝老远就说不用,“我自己来,姐姐坐。”说着拉了把杌子靠近她坐了,见她手里的活计,笑道,“这可不像是补衣裳。”
双巧不瞒她,“我做对护膝。”
连朝便从袖子里拿出些瓶瓶罐罐,方才一个个比条子的时候都记着了,递到她手边,仔细说,“我往贝勒爷那儿走一遭,贝勒爷聆听天恩,也给我散了恩赏,我想那一位能得万岁爷加恩,姐姐又给他缝这些,身上应当是有伤,伤得好在不重。所以一样都求了一点儿来,御赏的药,不会差的。我重新给你写条子来,用法、对症都记明,姐姐一并送去,内服外敷,保管一辈子记着你的好。”
双巧扭过头,“我不指望他记着我的好。”
连朝故意“哦”了一声,探身去找纸笔,“行吧,那就留我的名。”
双巧又羞又恼,作势要去拧她,她并没有避,倒教双巧撒了手,只听她说,“可我记着姐姐对我的好啊。”